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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宗瑛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到前臺結清費用,又額外加了些錢請服務生替薛選青和小鄭叫出租。

  出門時淩晨四點三十三分,天邊是暗沉沉的藍,城市還未醒來。時間緊促,宗瑛車速很快,開了四十分鐘後,她余光瞥向導航屏,顯示抵達目的地。

  她抬首,前面一個人也沒有,從後視鏡看出去,終於發現了站在路燈下熟悉的人影。

  宗瑛按響喇叭,同時打開車窗:「盛先生,這裡。」

  盛清讓這時也終於認出她,提著公事包疾步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坐進副駕。

  「系好安全帶。」宗瑛說著拉了一下旁邊的安全帶,示意他自己想辦法扣上,隨即掉轉車頭,說道,「我不是特別清楚租界的界限,這裡離哪個入口最近?」

  盛清讓立即從公事包裡取出一份地圖,指了外白渡橋說:「這裡,公園橋①。」

  【① 今外白渡橋。因毗鄰外灘公園,當年的英國人叫它「花/公園橋」(Garden Bridge)。】

  宗瑛調出導航,算了下時間,幾乎是剛剛夠。

  她沉住氣開往外白渡橋,盛清讓收起地圖,說:「宗小姐,謝謝你。」

  宗瑛不喜歡分心,便索性不開啟話題,連一句簡單應答也沒有。

  她來的路上想過他為何會在這個時間以這樣的方式求助——或許是用完了她之前給的現金,因此無法搭乘交通工具,只能從郊區徒步到此地,無奈時間實在緊迫,最後還是只能想辦法打電話給她。

  縱然他獲取資訊的本事超群,但在這個龐雜的現代都市中,沒有錢、沒有人脈,仍然步步艱難。

  不過眼下這些統統不需要在意,亟需關注的重點是他們必須在六點前通過外白渡橋。

  作為上海地標建築,此橋位於蘇州河和黃浦江的交界處,是蘇州河北岸通往南邊的重要通道,在戰時,它顯得更為重要。

  橋這邊,很快淪為戰區;橋那邊,是暫時安全的租界——

  截然不同的命運。

  今天是八月十四,中日開戰第二天,原本那些懷揣僥倖不願逃離的民眾,在經歷了前一天的炮火之後,會幡然醒悟般開始潰逃。

  租界外大概一片混亂,有無數人想要擠入租界獲取暫時的安全。

  這座橋,也將迎來擁擠的高峰。

  天色無情地亮起來,時間極有原則地流逝,顯示幕上的數字不斷翻動。

  宗瑛瞥了一眼螢幕,05:55:55,幾乎在瞬間,又跳到05:56:00,逐漸逼近六點。

  車內氣氛緊張起來,導航不急不忙地發出指示路況的語音,宗瑛握著方向盤抿緊了唇,呼吸聲在密閉空間裡逐漸加重。

  很近了,近得仿佛在咫尺。

  還剩一分十秒,紅彤彤一盞交通燈卻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對面橫行的汽車川流不息。

  宗瑛從D擋推到N擋,拉了手刹。外白渡橋幾乎在眼前,拐個彎就能到,預計用時半分鐘都不到。

  信號燈右側的計時器數位在緩慢遞減,還剩三十秒。

  盛清讓的目光從手錶盤上移開,抬頭看向宗瑛緊繃著的側臉,提出請求:「宗小姐,請你讓我下車。」

  宗瑛唇抿得更緊,驟然鬆開牙關短促篤定地說了一句:「還有二十秒,請你相信我。」

  他講:「二十秒不到,大概來不及了,宗小姐。」

  宗瑛顯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壓制著焦慮,目光緊盯著信號燈:「來不及又怎樣?大不了——」

  話還沒說完,宗瑛突然聽到安全帶解開的聲音,她偏頭,見盛清讓正打算開車門下車。

  幾乎是眨眼間,她身體前傾,越過副駕抓住了他的手:「盛先生,這很危險!」

  一輛車越過他們開往另一側道路,後面催人行的喇叭聲急促響起,宗瑛打算鬆手的刹那,突然察覺到後背一陣鈍痛——墜地了,她置身于密集的人群中,正遭受著鋪天蓋地的推擠。

  場面混亂到甚至沒有人在意他們的突兀出現。

  一隻手分外努力地伸過來,又數次被人群推開。宗瑛認出那只手,吃力且及時地握緊了它。

  「宗小姐——」

  在經受推撞甚至踩壓的痛苦之後,因為人群中轉瞬即逝的一點空間能站起來,還能重逢,是了不起的運氣。至此,宗瑛的感官才慢慢恢復。

  哭喊聲、嘶號聲拼命湧入耳內,擁擠得仿佛要撐裂耳室;汗臭味、血腥味盤繞在鼻尖,幾乎阻塞了新鮮空氣的進入……宗瑛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被壓到了一起,又好像沒有了腳,無意識地被動前行著,如無根之萍。

  這時,盛清讓反握住了她的手,緊接著越過人群站到她身邊,伸臂用力地攬住了她的肩——是比牽手更緊實堅固的聯盟,也更不容易被人群沖散。

  宗瑛下意識地握住了他另一隻手。

  這時她才有了一瞬喘息的機會朝前看,視線中只有密密麻麻一顆顆的人頭,根本辨不清誰是誰。所有人都被無情地裹挾著前進,一旦捲入人海,就再無後退的可能。

  他們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公共租界。

  踩踏還在發生,在前面,在後面,也在腳下——並不是每一步都能踩在堅實的土地上,軟滑的、硌腳的,肉體或者骨頭,隨時都因爭奪空間致無辜死傷,緊缺的空氣中凝結著無望和冷漠。

  宗瑛轉過頭,後面是更密集的漆黑頭顱,漫開來,幾乎佔領橋北岸所有的街道。可前方卻不過只有一座十幾米寬的橋樑,所有人都想要活著通過它,抵達彼岸。

  這種歇斯底里的求生氣勢,衝垮了入口的哨崗,成千上萬的人擁入了公共租界。

  宗瑛記得從橋上下來的時間,七點過兩分。

  大批的人重獲新生般直奔南京路,抑或趕赴西南方向的法租界,搶佔難民救濟所的一席之地。

  與二〇一五年這一天的早晨不同,這裡的天際線一片灰白,颱風不合時宜地席捲了整座城市,這將是極其糟糕的一天,蘇州河裡溢著臭味。

  宗瑛精疲力竭,想要坐下來喘口氣,但街道上異常混亂的人群,卻不容許她有片刻鬆懈。

  盛清讓鬆開她的肩,又緊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講多餘的歉言,只平抑沉重呼吸,穩住聲音說:「宗小姐,請儘量跟上。」

  他走得異常快,手握得非常用力,宗瑛能察覺到那力量中的緊張和不安。

  她只答了一聲「好」,便低著頭跟他一路行至南京路上的華懋飯店①。

  【① 今和平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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