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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盛清讓去辦手續,宗瑛就站在裝飾柱旁等著。

  飯店大廳裡聚集了許多外國面孔,他們早一步從蘇州河北岸的禮查飯店撤離,轉而入住這裡,仍然衣冠楚楚,毫無狼狽,談話中雖然隱約表露出對局勢的擔心,但有說有笑,似乎並不認為這危險與自己息息相關。

  因為擁擠和疾走,宗瑛幾乎全身汗濕,她突然有些站不住了,於是找到沙發坐下來。

  沙發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顯然將她當作了北岸逃來的難民,目色中便不由得浮起些不屑,並同端來咖啡的服務生講:「華懋飯店怎麼什麼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嘖嘖——」

  宗瑛聞言扭頭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將視線移回了自己的腳面——

  灰色運動鞋幾乎被血液染透,襪子、褲腿血跡斑駁,而這些血,沒有一滴是她的①。

  【① 《字林西報》記者羅茲·法默曾這樣描述當日通過花園橋時的狀況:「我的雙腳在血肉中打滑。我知道有很多次我都踩踏著兒童和老人的身體前行,他們被無數的腳不斷地踐踏直至踩平。」】

  濕透的衣服漸漸冷下去,內臟裡漫出被擠壓過的不適感,八月天裡,一陣寒意從背後緩緩地躥起來。

  不遠處的黃浦江裡,日軍指揮艦「出雲」號穩穩當當停著,數架戰機在颱風天裡起飛,轟鳴聲忽遠忽近,飯店裡的人幾乎都暫停了手頭的事,凝神去聽那聲音。

  空襲開始了。

  4

  緊張氣氛僅僅持續了幾分鐘,人們通過炮聲判斷出危險的遠近,認定只是虛驚,就又不甚在意起來。

  飯店大廳恢復了秩序,從禮查飯店轉來的外國客人陸陸續續辦理入住,坐在沙發上諷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終於端起精緻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聲隆隆,裡面一派安逸。

  香膩膩的味道在空氣裡浮動,送咖啡的服務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開口要求她離開。

  宗瑛一直垂著的頭終於抬起來,她說:「我在等人。」

  旁邊喝咖啡的女士擱下杯子,唇角一揚,意有所指地講:「都等十幾分鐘了,也不見有人來嘛。」

  宗瑛雙手緊緊交握,肘部壓在膝蓋上,重複了一遍:「我在等人。」

  服務生問:「那麼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無心應答,彎曲了脊柱,垂下頭沉默。她視線裡只有兩雙鞋,一雙血淋淋的運動鞋,一雙油光鋥亮的皮鞋,看起來並不在同一個世界。

  服務生見她不答,措辭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臉要攆宗瑛走時,盛清讓快步走了來,彎下腰小聲同她講:「抱歉讓你久等了。」隨即將手伸給她。

  他沒有講更多的話,也沒有斥責服務生的不禮貌,見宗瑛不做回應,索性主動扶她起來。

  在經歷過昨天郊區的戰火後,他顯然已經接受了戰時的冷酷與無情,表現出的是十足冷靜。

  他察覺到宗瑛的手很冷,但進入電梯後,還是鬆開手,謹慎地問了一句:「宗小姐,你還好嗎?」

  宗瑛沒有出聲,但毫無血色的臉已經給出答案。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帶她出去,迎面遇見一對夫婦,帶了一個很小的女孩。

  那小囡穿著雪白裙子,面龐粉粉嫩嫩十分可愛,她似乎並不在意他人的狼狽,仰起腦袋給了宗瑛一個笑臉。

  穿過長長的走廊,盛清讓取出鑰匙打開客房門,站在門口同宗瑛解釋:「今天從蘇州河北岸轉過來許多客人,飯店幾乎客滿,只餘這一間了,暫時先歇一下。」

  他說著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開櫃子取了拖鞋給她。

  宗瑛悶不吭聲地換下運動鞋,提著鞋子進入浴室。

  關上門打開電燈,昏昧燈光覆下來。用力擰開水龍頭,水流就「嘩嘩」地淌個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頭將臉埋進去洗——重複了數次,慘白的一張臉終於被冷水逼出一點血色。

  她又脫下長褲,將褲腿置於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順著潔淨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顏色加深一些,淺了之後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樣都洗不乾淨。

  之後是襪子,最後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聲一直斷斷續續。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黃浦江上的炮聲終於停了。

  沒有衣服可換,宗瑛穿了浴袍出來。

  盛清讓聽到動靜,將檔重新收進公事包,轉過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卻又馬上走向浴室。

  房間裡僅有一張大床,陽臺的窗戶半開著,被颱風吹得哐當哐當響。

  宗瑛上前關緊窗,拉好窗簾,在靠牆的沙發上躺下來。

  門窗緊閉,炮聲歇了,閉上眼只聽得到浴室的水聲。

  待浴室水聲止,宗瑛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沙發窄小,她以一種蜷縮的姿態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適。

  盛清讓走到沙發前,拿過毯子要給她蓋,卻又不忍她睡得這樣難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猶猶豫豫了半天,手指總在觸到浴袍時收回來。

  此時宗瑛突然將眉頭鎖得更緊,這促使他最終彎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宗瑛從沙發上抱離。

  宗瑛額頭挨在他頸側,呼吸不太平順,牙關似乎緊咬著。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後,宗瑛睜開了眼。她抬起眼皮,視線裡只有他的頸、他的喉結、他的下頜。她啞聲開口:「盛先生。」

  盛清讓後肩驟然繃得更緊張,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狀況尷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躊躇之後,他沉住氣,避開宗瑛的視線,將方才決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隨即鬆開手,站在一旁解釋道:「那張沙發太小,宗小姐還是睡床妥當。」

  宗瑛看他講完,又看他轉過身走向沙發,乍然開口:「沙發窄,我睡不了,你就能睡嗎?」又問:「盛先生,藥帶了嗎?」

  「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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