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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爾芳很平靜,唇角含著一抹笑,如水,如煙,如塵,淡淡的,輕輕的,迷離了如百年的寂寞,不答,反問道:「主子也是從鐘粹宮出來的吧……」

  景寧歎了口氣,頷首,幾分無奈,幾分落寞,「我亦是包衣出身……」

  自己是旗下人的包衣,如今若還是宮婢,比起她的身份可是要低著一等的。

  「在鐘粹宮的那段日子,是奴婢最開心的,甯主子呢?」爾芳側眸看她,眼中流轉著月華般的光輝,似水流年。

  景寧有一瞬的失神,轉瞬,點了點頭,伸手折下一截花枝,輕輕摩挲,「那也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那時日子雖苦些,卻簡單清淨;那時,身邊還有一個映墜……

  「奴婢已經入宮五年了,也從鐘粹宮出來的,先是去了儲秀宮伺候皇后娘娘,後來,又被派到了懷恩殿。」入宮這五年,看慣了那形形色色的爭,五花八門的鬥,從一個主子那兒,被遣到另一個主子身邊。她早已倦了。

  倦了。

  短短的五年,卻如一生一世那麼長,她真的倦了……

  「或許,換個地方,你會……」

  「主子,」爾芳柔聲打斷了她,笑著搖頭,「甯主子,奴婢……奴婢已經知足。」

  景寧一怔。

  她可知,若此時此地,換做了旁人,定不會如她這般:換了旁人,怕是死拉著他人,也要保住自己的命……

  景寧心裡忽然很悶,也再沒了賞雪觀梅的興致;賭氣地將手裡的花枝扔在雪地上,看也不看她一眼,轉身便去。

  ——她就這麼擦著爾芳的肩膀走過,等那步子踏到門檻處,終是忍不住回頭:

  「爾芳,為了一個旁人,值得麼……」

  「不是旁人,」爾芳抬起頭,清眸綣綣,平靜而恬淡,「她是奴婢的妹妹。」

  「就因為是妹妹,所以要以命相搏,也無怨無悔?」景寧難以置信。

  爾芳低垂下眉睫,笑得淡若煙雲,風一吹,便散了,「奴婢的妹妹也是苦命的人,若是以奴婢一條命,換妹妹一世安然,足矣。」

  風,曳落了一地梅花。

  那如花瓣般纖弱的女子,就站在枝葉芳菲的梅樹下,笑靨如水,清眸善睞,仿佛隨時都可能隨著寒風消逝……

  那一日,延禧宮一個叫衛氏·爾芳的宮婢上吊了;

  就吊在了懷恩殿后殿的梅林裡。當時,菲薄的花瓣灑了一地,翩然如胭脂,落在了她的眉黛上,鬢間,衣襟上,寂寞,淒涼,卻也悄無聲息。

  更沒人在意。

  本來,宮裡頭死個人就不算什麼,更遑論是個卑賤的奴婢;可她死了,很多事情,也跟著煙消雲散了。就比如,詛咒皇后娘娘的那一對巫蠱娃娃。

  據說,是那名叫爾芳的婢子,為了陷害皇貴妃娘娘,才故意從宮外找了料子、故意放到承禧殿,一切的一切,均與純妃無關。後來,慈甯宮下了懿旨,將那名宮婢的屍身扔到護城河裡去,任何人不許拜祭;隔日,純妃佟佳·仙蕊便從南三所被釋放了。眾妃嬪唏噓不已,紛紛嗟歎不該養虎為患,收留了那麼一個居心叵測的婢子。

  第三日,純妃的父兄入宮探問;皇上特賜乾清宮召見。

  康熙十二年二月初三,朝廷正式對三藩宣戰。

  原本保持中立的親王和輔政大臣,紛紛請戰;皇上有意御駕親征,京畿重地的把守重任自然落到了理藩院尚書兼九門提督隆科多的身上。其父佟國維官居輔命內大臣,隨駕左右。

  這佟國維和隆科多便是純妃的父兄。佟佳·仙蕊被貶謫進南三所的一刻,太皇太后就即時召見了佟國維;他是兩代老臣,又是孝康章皇后親弟,與皇室關係自是比旁人更近一層。太皇太后許久不理政事,能得她親見,算是最高的恩寵。

  太皇太后輔佐四朝,有著最高的政治手腕,可對待這位內大臣,卻仍謹慎上心——京畿重地之防,關乎大清百年基業,而這佟佳氏的父子,就是那極關鍵的人物。

  佟國維是內大臣,太皇太后可以恩威並施;隆科多是理藩院重臣,自有皇上遊刃有餘。卻還仍不及一個純妃,父子之情,兄妹之情,體己情深,但說無妨。可皇上和太皇太后許下的,卻不僅僅是加官進爵而已,尤其,是對佟佳·仙蕊……

  康熙十三年二月初八,鐘粹宮迎來了新一批進宮的宮女。

  今年選核的時辰晚了些,往常總要趕在上元節之前,等尚儀局和尚功局的嬤嬤們教習完畢了,已經到了四月初。

  四月初十那日,鐘粹宮裡的氣氛不同尋常。

  卯時一過,穿戴整齊的宮女們,經由李嬤嬤領著,規規矩矩地站在二進院的後院;內務府的管事則懷揣著小冊子,候著各宮的主子來挑人。

  景寧來得晚了點兒,上了角亭,裡頭已經站了好幾位貴人和答應。嬪以上等級的宮妃是不需親自來選人,打發個近侍婢子,亦是率先去挑,沒人敢爭。就如同出塵和瓔珞,一個是儲秀宮的老人兒,一個從承乾宮來,堪堪往哪兒一立,即刻有宮人上前見禮。

  「咦,這不是寧貴嬪麼,什麼風把您吹到這兒來了?不是來緬懷的吧……」

  身側有清亮的女音響起,如珠落玉盤,清零脆響。不用回頭,就能聽出是馬佳·芸珍那冷嘲熱諷的怪異調子。

  她的話,將眾人目光引了過來,景寧也不惱,反正類似聽過不知多少。倒是這榮貴人,幾次三番特地找茬兒,若她一味隱忍退讓,倒像是真怕了她。

  「妹妹不過是應個景,來湊數的,」景寧微微一笑,笑裡有鋒芒若隱若現,「倒是榮姐姐,聽說前兒個姐姐身邊有個沒眼色的宮婢投了井,要不,也不至於讓姐姐特地跑到鐘粹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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