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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年幼時,是伯父每日送他入宮中,作為皇子的伴讀,陪著甯王練習武藝、操練兵陣。成年後,作為甯王副將同他在沙場歷練,當真親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甯王地位尷尬微妙,他執意陪著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時元家已將女兒送入宮中為妃,立場已明。那時伯父官至兵部尚書。雖知侄子這樣緊隨甯王於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許了他固執的請求。

  而後便是含元殿上驚變,景雲偷了城門魚鑰,隨著江載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趕他們至城外,其實已到弓箭射程之內,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開百石的強弓,可最終,箭支卻射偏在他的身側,他知道伯父終於還是放了自己一馬。

  回頭望一眼,兵馬嘶動間,那條來路,終於已經徹底斷絕。

  一路血戰至南方,景雲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將自己除名,老人家辭去了朝中一切官職,上書「景家子孫有愧,不再入朝為將」。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卻冷得仿佛寒冬。他收到那紙書信,默然不語,只是去了庫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損的盔甲。

  江載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後悔嗎?」

  他搖頭,並不後悔,卻也難抵此刻心中對家族的愧疚。

  江載初神容平靜:「阿雲,你伯父說景家子孫無臉入朝為將。日後改朝換代,你便是景家家主,舊朝之事,還有誰記得?」

  他至今能回憶起江載初平淡的話語下隱匿的鋒芒與霸氣,如同帝王一般,給他許下了承諾。而對此,景雲沒有絲毫的懷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荊斬棘到了今日,他不懼任何硬仗,卻沒有想到,元皓行將伯父重新請了出來,與自己在戰場上敵對。

  於忠,他絕不能背叛上將軍。

  於孝,他又怎能對長輩執起劍鋒?

  「景將軍,咱們對峙了半日了,為何不見對岸有動靜?」孟良有些不耐煩地抓了抓頭髮,「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他們拖住我們,不需戰,就贏了。」景雲低頭看著輿圖,揉了揉眉心。

  「這老賊……」孟良脫口而出,轉瞬想起了景雲與他的關係,訥訥道,「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無事。」景雲擺了擺手,輕聲道,「我伯父用兵最為正道,若要贏他,需得想個妥當的方法才好。」

  「可現在是他們不同我們打。」孟良心中憤懣不已,「但凡咱們往前挪上一挪,他們卻又跟上來了,甩都甩不掉。」

  景雲心中憂慮的正是這一點,洛軍雖不攻打,卻拖慢了自己的行軍速度,只怕上將軍抵達皇城之下,獨木難支。

  「的確不能拖下去了。」景雲心中主意已定,「請諸位將軍來我營帳,我軍即刻拔營。」

  此時在南岸望向北岸,卻見楚軍營帳燈火通明,兵馬調動聲喧嘩,主帥營帳中,斥候不斷來報:「將軍,對岸兵馬調動,正在拔營,方向是往西行進。」

  景貫捏著花白的鬍鬚,目光落在陳留郡西北部,那是丘陵山地,極難行軍,他居然領兵往那裡走!

  「將軍,依我看景雲是為了繞開陳留郡城,防止我們前後夾攻,才特意繞走山路。」謀士緩緩道,「他們急著與江載初會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這樣而已嗎?

  景貫不語,這三年屢屢聽聞侄子戰場上捷報,也知他長進不少。

  他心中隱隱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調教出的景雲會這般簡單粗暴地解決眼下的問題。

  「將軍,咱們跟不跟?」副將著急道,「半日時間足夠他們進入丘陵腹地,我軍卻還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轉瞬,老將軍心中有了決斷:「搭建浮橋,徵調民船,全軍渡河。」

  「景將軍,為何不在敵軍渡河時攔截攻擊?」

  「你以為他會沒想到嗎?」景雲站在暗處的高地,淡淡道,「我這個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後發制人,那些樓船裡邊必然裝了他最為得意的火炮。數量雖少,殺傷力卻十分驚人。他便是瞧准了咱們沒有這個,才敢這般大模大樣渡江。」

  孟良懊惱道:「就讓他們這麼過來嗎?」

  景雲不動聲色:「走吧,也莫要讓他們久等了。」

  一行人輕車簡騎離開了陳留郡城,身形淹沒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隻往來不絕,到了天亮之時,終於將士兵運送完畢,景貫老將軍喚來親衛,前去二十裡外的陳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開城門,部隊隨即拔營。

  一個時辰後,先鋒軍已抵達陳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卻並未將城門打開。一名軍官騎著快馬從洛軍隊伍中掠出,手中高高舉著軍令,前往交涉。

  那名軍官駐馬在吊橋下,仰頭望向城池上方,忽見明晃晃的箭如野獸利齒般出現了,不禁愕然:「景將軍的命令你們沒有收到嗎?」

  「哪位景將軍?」城頭有人大聲嗤笑,「我們只認這位景將軍。」

  話音未落,城牆易幟,篆刻的「景」字獵獵揚起,卻見一個黑甲執箭的身影出現,年輕的眉眼堅毅沉著,淡淡低望:「回去告訴你們主帥,陳留郡守早已臣服我軍。你們要戰,便來戰!」

  仿佛是為了此話留下注腳,城牆兩翼兩支騎兵正逼近而來,赫然便是之前所說「繞丘陵而走」的隊伍。

  景貫看著城頭變幻的大旗,幾乎在瞬間,就意識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難怪這幾日他走得不急不緩,原來是早已與陳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結,在他以為能和陳留守軍前後夾擊時,被反將了一軍。

  「這小子,這幾年倒是長心眼了。」景貫遙遙看著侄子城牆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感情極為複雜,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憤怒。他手中握著韁繩,沉思了片刻,喚來副將,輕描淡寫道:「那便攻城吧。」

  「將軍,不會中了圈套吧?」

  「中軍攻城,左右兩翼與敵軍騎兵列陣對峙。」景貫道,「他既然要與我們一戰,我便陪著他耗時間。」

  即便三面重圍,他也不擔心。

  因為洛軍不用大敗敵軍,只要拖住他們,切斷了他們的供給,便是立於不敗之地。

  後軍之中忽然有人快馬趕來,老遠就在喊:「景將軍,元大人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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