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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江載初淡淡一笑:「來到這裡,你是我交下第一個朋友。你刻意與我疏遠,我無甚可說。只聽郡主的意思罷。」

  溫煦的春風吹過來,輕輕撩撥起兩人的髮絲和衣角,維桑想著那個故事裡的江載初,心底忽然間有些刺痛。若說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被皇帝太后猜忌、須得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爺;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長嫂的庇護之下,可真憋屈得多了。

  站在那裡凝思半晌,她終於轉過身,試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帶我和阿莊出去轉轉麼?」

  江載初略略沉思下,唇角笑意中隱現溫柔:「郡主既然開口了,小王自當盡力。」

  「江載初,打匈奴人會不會死很多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是兩人獨處,維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連名帶姓的喊他。

  這偌大的帝國,會這樣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個——當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似乎也極少這般叫他。可是在匈奴部落被視為「黑羅刹」的江載初卻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覺得她叫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調輕快,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親昵。

  他們坐在街邊的食肆,等著老闆端湯麵上來,江載初看著她憂慮重重的樣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戰略戰術遠不及中原,只是他們的騎兵衝擊力太過強大,中原士兵甫一對陣,被氣勢壓倒,往往便輸了。」

  維桑聽得臉色發白,老闆將她平日裡最愛的蔥油面端上來,她也顧不得吃上一口。

  「擔心你兄長麼?」他探手過去,將一絲落下的鬢髮重新挽在她的耳後,笑笑說,「放心吧,他是隨著御駕親征,又是蜀侯世子——皇帝不過是想將他放在身邊,倚此督促你父親多征糧草,絕不會讓他陷於險境。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神策軍是我一手訓練出的,和匈奴交戰三年,鮮有敗績,皇帝帶著他們,想來不會有事。」

  維桑聽著他甚是平靜的語氣,卻又隱隱約約的察覺出一絲異樣。她知道他並非是一個喜歡計較的男人。在許多事情上,他遠比尋常人灑脫,可唯獨這一次,他似是有些牽掛。

  許是注意到她詫異的眼神,江載初低頭挑起一絲麵條,輕聲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同袍。我帶著他們的時候,只會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錯,便會死成千上百人。如今換了別人……我也有些擔心罷了。」

  「所以說,還是皇帝不好。」維桑鼓起腮幫子,快人快語。

  江載初淡淡一笑,進而摸摸她的頭,卻歎了口氣:「各安天命吧。」

  §杏林(六)

  元熙四年的春日,註定是一個不安分的時節。

  晉明帝不顧朝中大臣們的反對,執意出征匈奴。兵部戶部緊急在全國範圍內抽調兵力、籌集糧草,在一個月內調遣精兵二十萬,號稱五十萬之眾,御駕親征。

  是年皇帝親政不過兩年,敢於這般大動武力,卻也是因為元熙三年晉軍在邊關大破匈奴。塞外對峙半年,大小戰役數十場,無一敗績,甯王江載初時任邊關總督甯,因此名動天下。以驍勇著稱的匈奴騎兵自此見到甯王便避退百里,士兵們甚至暗中稱呼他為「戈穆弘」,意為「黑修羅」。皇帝便是想借著這一戰之威,率大軍徹底掃平匈奴之患。

  京城,禦書房。

  散朝之後,年輕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數人。

  六部尚書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為奇,御駕親征需要兵部動員舉國兵力,而戶部上下忙乎了月餘,一直在做糧草調配。然而一個年輕人靜靜立在他們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著這個年輕人為六品言官,在這烏泱泱一片一品大員中,資歷與品級皆是極不入流的。可他站在離皇帝略遠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帶了些文氣的臉上,表情極為肅然。

  兵部尚書景俊正與皇帝商議調遣哪些精銳部隊作為皇帝直遣軍,「……如此便調遼東鐵騎入關……」

  話音未落,清亮悅耳的聲音便直直插落進來。

  「陛下,遼東鐵騎不如神策軍。」

  禦書房內詭異的沉默,一時間竟無人敢再開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遼東鐵騎駐守邊塞百餘年,神策軍雖打了幾場勝仗,若說士氣與實力,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變:「遼東鐵騎雖有百年盛名,一直與之作戰的卻是關外的金人。金人與匈奴人作戰方式迥異,如今陛下親征的是匈奴人,神策軍熟知敵人戰法——」

  「行了,神策軍曾經贏過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悅地打斷了他,徑直下一個議題。

  雖被皇帝斥責,元皓行卻也不見多麼沮喪,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文秀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這般不願帶著神策軍,一是為了證明甯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於其二,只怕皇帝對甯王親自訓練出的這支親信,並不如何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議終於散了。吏部尚書、當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側,輕聲道:「年輕人,今日太露鋒芒了。」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望向微微搖頭的老人,「只求問心無愧。」

  老人同樣回望著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說出那句話早已削官入獄。」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這官服,倏然苦笑。

  此時的元皓行,尚不知曉這個看似並不重要的決定,卻又會如何深重的影響晉朝的國運。而十數年後回望這一切,這位被後世稱為黑衣宰相的鐵血名臣,卻只記得那一晚,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詭異的閃爍,隱隱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開手臂,妍妃細緻溫柔的替他換下朝服,雙手正環著他的腰間,忽然間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頜。

  妍妃一驚,抬眸望向天子。

  薄唇,鳳眸,斜斜上挑的長眉——其實他長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這雙眸子裡所含著的神色,卻又和那人迥異。他比那人兇狠,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逼人氣勢。

  皇帝扣著她柔美的下頜,狠狠道:「一個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說話,你們元家人,還真是大膽啊。」

  妍妃怔了怔,掙脫了皇帝的手下跪,懇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長又說了僭越的話,請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著她雪白柔美的後頸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忽道:「他堅持要朕帶上神策軍,你呢?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妍妃原本鎮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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