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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念著往日的交情,我倒有心留意起他的身後事來,有道是人死如燈滅,他既已死,那些罪過也算抵得過了,不應再累及家人。不曾想我還沒派人上門查訪,馬援的妻兒早已自己登門。

  一連數日,馬援的妻兒皆跪在宮闕口請罪。宮闕口乃百官上朝等候列隊的必經之路,據聞馬援的侄子馬嚴用草繩將自己和馬援的妻子藺氏、馬援的四個兒子、三個未出嫁的小女兒一併捆系在一起,跪在朱雀門宮闕下。如此酷暑,尋常人躲在室內都覺得悶熱難當,那幾個婦孺跪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又如何吃得消?

  劉秀迫於無奈,只能命人將梁松的奏章送到他們跟前,告知馬援罪行。原以為此舉可以打消他們的愚行,沒想到他們晚上回家後,竟然上書訴冤,白天仍是浩浩蕩蕩一行人跪于宮門,如此反復,接連上了六道訴冤狀。

  我對此感到驚訝萬分,如此鍥而不捨的卯勁真讓我對馬援家人刮目相看之余也起了些許困惑。

  劉秀對訴冤仍不予理會,沒想到前任雲陽縣令朱勃,也一併跪在宮闕,上書為馬援辯護。朱勃的奏書遞到劉秀手裡,劉秀雖然沒說赦免馬援的罪行,卻同意了馬援家眷所求,恩准回祖墳安葬。

  這之後劉秀夜裡睡覺總不踏實,時常天不亮就醒了,偶爾閉眼躺在床上,卻總能聽到他不留神逸出的噓歎之聲。我愈發覺得可疑,於是著人將朱勃的奏書全文抄錄下來,讓素荷通讀,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講解給我聽。

  全文七百餘字,字字珠淚。這個年紀六旬的老人,為了知交不惜跪在宮闕請書,其心之誠,絕不亞於當初禮震捨身為歐陽歙請命。

  素荷很小聲的講解完,我知道自己臉色不大好看,所以這個孩子讀完後連聲都不敢出,我不忍嚇著她,示意她出去,然後將紗南喚了進來。

  「馬援究竟是怎麼死的?朱勃的奏書上稱,當時軍中暑疫嚴重,不僅士兵得病,就連馬援也不能倖免。如果他真是病死的,又何來畏罪自殺一說?」

  紗南靜靜的聽我說完,低頭想了半天,才訥訥的說:「依奴婢看,此事已了,不必再去追究,既然陛下已認定其罪,那他自然有罪。」

  我一愣,這話聽得可真耳熟!想當年歐陽歙一案也頗多疑點,我不也照樣睜一眼閉一眼的混過去了?

  可是……

  「不一樣啊……」回想劉秀輾轉反復,難以安眠的樣子,我無奈的歎了口氣。上了年紀的人,總會不自覺的回顧過往,年輕時做過的一些錯事,當年看來也許並不怎麼樣,可隨著年歲的增長,往往會難以抒懷。早年為了架空三公,劉秀對付韓歆、歐陽歙等人的手段確實狠厲了些,之後劉秀也時常鬱悶,結果當時還是我讓馬援去勸導他,寬他的心,沒想到如今因果迴圈,這樣的事竟會輪到馬援自己頭上。

  三年前南陽大地震,劉秀更加認為是他早年推行度田,酷政造成上蒼震怒,才會引來災禍。馬援若是罪有應得自然最好,但如果是冤枉受屈,只怕劉秀會因此難過一輩子。

  「娘娘!」紗南不能理解我的想法,於是再次好心的提醒,「那可是你的女婿啊!」

  我一震,頓時呆住了。

  這真是一個無法逃避的嚴峻問題啊!

  朱勃的奏書已使這檔官司的疑點初露端倪,如果真要深挖下去,勢必會挖到一些不堪入目的東西。至於到底會挖出些什麼,這還是未知數,但有一點卻是現在就可以預料到的——如果馬援無罪,那麼查證說馬援有罪的梁松便難逃罪咎。

  我左思右想,反復考量了半天,終於決定放棄。我想令劉秀輾轉反側的原因只怕也正是在此,如果馬援無罪,那有罪的人又該是誰?是梁松,是馬武,是侯昱,是滿朝文武,還是一國之君的皇帝?

  §朱雀卷 第六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 薏米

  「皇后娘娘!」素荷入宮與其說是服侍我,倒不如說成是我在照顧她。

  「要叫姑姑。」其實這孩子性子像極了琥珀,心腸軟,脾氣好,但也或許是因為她的長相,我對她又別有不同。

  自她十三歲入宮,到現在已近兩年,眼見得個子長高了,眉目間的熟稔感卻越來越強烈。閒暇時,我常常喜歡把她叫到身邊,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的看著她,聽她說話,看她替我研磨,忙前忙後……

  我也曾興起說要教她跆拳道,只是一來我年紀大了,作為皇后在宮裡舞刀弄劍的也極不方便和雅觀,二來素荷這孩子喜靜不喜動,我教了兩回,發現她的根底並不太適合習武,身體柔韌性和四肢的協調性遠不如劉綬。

  但我終究不死心,心底深藏了某種執念,因為太過渴望以及急切,總是不捨得讓它就此擦肩而過。就如同世上千千萬萬的母親一般,總希望在子女後代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寄託自己已經逝去的美好年少時光。

  素荷的五官長得十分像我,這在宮裡早已成了公認卻不敢隨便拿來議論的秘密,而且我正一直努力在使她越來越接近那個年少時神采飛揚的陰麗華,可惜卻總不大如意。

  唯一能察覺我心中這股的執念的人,只有那個與我同床共枕數十年的丈夫,但他對此卻沒有任何表示。有次我試探著向他提起素荷,他卻只是笑著反問我:「世上安得兩個陰麗華?」

  世上如何不能有兩個陰麗華?至少,我這個管麗華,迄今已經冒名做了三十幾年。

  雖然劉秀對素荷的存在不在意,但宮裡卻少不了對她在意的人,劉蒼、劉荊等與她年紀相仿的皇子,都削尖了腦袋藉故接近素荷,待她也比對待其他宮人大不相同,不僅如此,就連住在太子宮的劉莊入宮請安時,也時不時的會把視線移到素荷身上。

  記得剛入宮時,素荷為人老實,所以常常被頑劣的劉荊欺負到哭鼻子。那時候我讓劉蒼教素荷拳腳,一面半開玩笑的對她說:「如果你肯扇他一巴掌,踹他一腳,他以後肯定不敢再欺負你,反而會死心塌地的聽你話!」

  我心裡實指望著素荷能豪氣干雲的說一句:「好!下次我一定揍他小樣的,給他好看!」可結果仍只能得到委曲求全的一句話:「這如何使得?奴婢不敢僭越!」

  不能不說失望,失望之餘,剩下的全是滿滿的失落。

  我期冀從她身上找回當年那個任性天真的自己,卻始終只是徒勞,也許,她最像的那個人不是我。

  但我仍縱容素荷在宮裡放肆,賦予她許許多多其他宮人無法得到的特權與恩寵,以至於有時候劉綬會很嫉妒的抱怨說我對待侄女比對待女兒還要好。

  「昨天你娘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了?」我歪在床上,她在床位替我拿捏著小腿。

  「哪能有什麼好東西比得過宮裡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

  這孩子心裡藏不住事,什麼心事都擺在臉上呢。

  我不動聲色:「的確家裡有什麼能比得上宮裡的,回頭告訴你娘,讓她少操心,你只說你的親事全由姑母作主呢,憑你愛嫁哪個便嫁哪個!」

  素荷蒼白的面頰忽然紅了起來,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亮了起來,熠熠動人。她朝我飛快的一瞥,含羞下按捺著一種興奮,但口中卻仍是低聲說:「娘娘真愛拿陰姬取笑。」

  我笑了,喜歡聽她自稱「陰姬」時的口氣,喜歡看她羞紅的雙耳,喜歡看她雀躍的表情,喜歡看她嬌憨懷春的模樣,我貪婪的從她身上找尋著歲月逝去的痕跡。

  「娘娘!」

  「都說了幾百回了,無人時,你只管叫我姑姑。」

  「姑……姑姑,奴婢……」

  「也不必用謙稱。」

  她臉更紅了,胡亂的尋找話題化解自己的窘迫:「娘說,昨天在宮門口沒看到馬家婦孺……」

  笑容驀然僵在唇邊,馬援的事是我心底的一根刺,目前是觸碰不得的。我刻意忽略接觸這件事,相信劉秀也已決定息事寧人,所以朱勃被遣送回了家鄉,大臣們對此事的態度也都冷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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