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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廣德殿內備著炭爐,甫一進門便覺得暖意襲人,我呵著氣兒,拉著兩個孩子走了進去。劉秀正伏案看牘,見我進屋,忙站了起來,劉綬笑嘻嘻的喊了聲:「父皇!」便張開雙臂撲了過去,倒是劉禮劉年長略懂事些,乖巧的站在地上,嬌滴滴的說:「孩兒拜見父皇!」

  這當口劉秀已將劉綬抱在懷裡,我怕劉秀受累,急忙打發乳母去將劉綬抱下,她卻不依不饒的反緊巴著劉秀的脖子,怎麼哄也無濟於事。

  這全因劉衡年幼夭折,故此之後劉秀特別溺愛這個小女兒,今年初還將酈邑縣劃為劉綬封地,號酈邑公主。

  雪珠子撲簌簌的砸在窗戶上,天色卻又暗了些,我瞧殿內雖然點著燈,光線卻終究不夠亮堂,不由嗔道:「讓你不要太過費神,你總是敷衍我……如今你這身子可不比少年了。」

  劉秀莞爾一笑,連道:「是,是,謹遵皇后之命。」說著,抱了劉綬向內室走了進去。

  寢室內為了保暖,在門口掛了厚重的帷幔,人一進去便有覺得身上又暖了一成。我才念叨著:「怎麼不把外間的書案搬裡頭來?」就聽身後「阿嚏」一聲,卻是劉禮劉捂著嘴打了個噴嚏。

  我回過頭,見她站在門口,身上還披著貂鼠麾衣未曾脫去,灰色的貂毛掖在頸口,反襯得她一張小臉膚白如雪。她年幼身小,臉蛋兒還略帶著童稚的嬰兒肥,但細長的眉睫,忽閃的眼眸,卻在刹那間令我恍惚起來。

  「母后……」許是我盯著她的眼神太過異樣,她有些羞怯的低低喚了聲。

  我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緊繃的臉慢慢鬆弛,嘴角也彎了起來:「怎麼不脫了外衣?」她見我神色緩和,便也笑了笑,伸手解了麾衣,轉身交給宮女,我伸手給她,她笑吟吟的將手放入我的掌心。

  觸手很暖,五指白皙且修長,我將那小手擱在掌心裡搓了搓,柔聲笑道:「指甲可又長長了,等會兒讓紗南姑姑給你剪一下。」

  「我也要。」不等劉禮劉答話,劉綬在父親懷裡高聲揚言。

  劉禮劉靦腆一笑,那樣純粹無暇的笑容再次令我的心為之一顫:「多謝母后,母后待我真好。」

  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迷瞪著眼不說話,室內忽然就靜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劉秀在身後推了推我,輕聲喚道:「麗華……」

  我才如夢初醒般回神,身後摟過劉禮劉,笑道:「盡說傻氣的話,你是我的女兒,母后不疼女兒又疼哪個?」

  劉綬聽了,一連迭聲的嚷道:「那我呢,母后可疼我呢?」

  我笑著回頭:「一樣!你和姐姐都是母后的心肝寶貝兒!」

  劉綬似乎並不滿意這樣的答案,不悅的嘟起了嘴,劉禮劉卻笑了起來,笑靨如花,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我沖她輕輕一笑,她拉著我的手使我的身子伏低了些,然後踮起腳尖,在我臉上重重的親了一口,赧顏而笑:「我最喜歡母后了!我要做母后最最乖的女兒,長大了也要像太子哥哥和長公主姐姐一樣孝順母后。」

  「好孩子!」我笑著摸了摸她的臉,隨手從案上拿了一隻鞠球給她,「和妹妹一塊兒到外間蹋鞠去吧,母后和父皇說些話兒,一會兒再來陪你們玩。」

  劉禮劉應了,劉綬見有得玩,便也順從的劉秀身上溜了下來,姐妹倆攜手歡歡喜喜出門而去。

  我在床上坐了下來,有點兒愣忡,紗南端了盆熱水來給我泡腳,劉秀卻打發她出去,然後挽起袖子親自動手。

  我也沒推辭,兩隻凍成冰坨似的腳一入水,感覺整個人也似活過來般,暖洋洋的說不出的愜意。

  水聲嘩嘩作響,我伸手撫觸他花白的鬢角,一時唏噓:「真不知這樣做,是對是錯?」

  他聞聲抬起頭來,雙手濕答答的,眉眼卻笑如春風:「只要你覺得是對的,就堅持下去,不要顧慮左右……」

  我又是一歎:「如此說來,西域的事,你已有了主意?」

  他神色一正,我拉他起身一同踞坐於床頭。

  「朕……打算送西域諸王子歸國,另外備些厚禮讓他們帶回去……」

  我聞言一震,靜默不語。

  我和他兩個人都不開口說話,彼此目光膠著對視,眼眸烏沉,黑亮的瞳仁清晰的倒映著我的臉龐。盆中的水漸冷,我猛地提足,嘩啦水珠四濺。

  「如此甚好。」

  他「嗯」了聲,仍是彎腰替我擦乾腳,然後用手緊緊握著,掌心微涼。

  我忽然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記得那年饑民流浪到我家中,大哥和二弟都不在,我硬逼著三弟收容難民,三弟嘴上不敢說什麼,心裡卻是不大樂意的。我其實也知道,家中人口眾多,在那種時局下,能顧得上族人溫飽已屬不易,如何顧得上旁人?又再者……活人一時易,活人一世難,我看似救活了那麼些人,卻不想最終累人累己……」

  劉秀輕輕喊了聲:「麗華……」

  我抬頭沖他一笑:「連年的戰亂,國民更需要休養生息,恢復經濟,這些才是當務之急。西域離中原太遠,要我們派兵駐紮,設置都護,維護那些國家的利益,共同抵抗莎車國的欺淩,說實話,這個擔子太重了些。邊境上地廣人稀,你寧願捨棄幽州、並州,將邊境上的百姓撤離到內裡,縮小疆域,擔心的不正是國家財政有限,照拂不到那麼多的地域嗎?既如此,如何還能再有多餘的精力顧忌到更深遠的西域去?」

  他放開我的腳,又是一歎:「麗華,朕實在不是個好皇帝。」

  「你這樣都不算是好皇帝,我真不知道衡量好皇帝的標準是什麼了。」我笑著套上襪子,「依我愚見,武帝晚年時對匈奴、西域用兵,窮兵黷武,揮霍軍餉,置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也實在算不得是什麼好皇帝。」

  劉秀微微變色,愣了半天才啞然說了句:「朕如何比得武帝……」

  我失笑道:「是,原該拿文帝、景帝來與你作比,但我仍不希望我們的陽兒將來成為劉徹那般的皇帝,哪怕……他將來能名垂竹帛,永留青史。」我不由自主的繃直了腰板,「我這人魯鈍,沒有什麼仁德的大智慧,在我看來,西域對於我們漢朝的意義實在微乎其微,昔日張騫出使西域,為的是聯合大月氏夾擊匈奴,這是出於軍事戰略考慮。如今看來,西域于我們有何用?它的土地,它的物產,它的百姓,對我們既沒有用處,又非是兵家必爭之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屬國要來有何用?設置都護,耗費國力,勞民傷財,得不償失。你倒是還念著情分備了禮物,若換作是我,早將他們打發回老家了……」

  他嗤然一笑,摟住我的肩膀,將我攬進懷裡:「謝謝。」

  「謝我什麼?」

  「謝你替我辯解,還費心用了那麼多說詞贊我。」

  我大笑:「那你不如將那些預備給西域諸王子的大禮省了,直接送給我吧!」

  劉秀聞言,不禁也忍俊不禁的大笑起來:「果然是財迷!」

  我回道:「非我財迷,是你摳門!我倒還記得前年你去汝南南頓縣,那裡的父老百姓如何說你來著?」

  他眼中笑意更盛,我抿唇竊笑,「公公曾任南頓令,所以你免了南頓一年的賦稅,吏民們讓你索性減免十年,你卻說什麼都不肯,最後討價還價的,才勉強又加了一年。」那年的事之所以讓我記憶猶新,是因為當時君臣百姓一塊樂著,那些吏民瞧著劉秀脾氣好,竟打趣揶揄皇帝,說皇帝小器,明明捨不得那十年賦稅,還假作大義凜然。

  這件事回想起來,至今仍能讓我大笑不止。我的秀兒,有時候看著還真不像是個皇帝,絲毫沒有皇帝的架子不說,作風氣派,也仿若當年莊稼地裡鋤禾稼穡的樸實青年。

  「朕的確是摳門。」他收起笑容,忽然眼中添了一分愧疚之色,拉起我的手說,「雖然貴為皇帝,卻沒能讓你過足錦衣玉食的奢華生活。你貴為皇后,無論吃穿用度,卻遠遠及不上前朝皇后,是我累你受苦……」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幸而你不似前朝皇帝那般奢華,若也搞得後宮佳麗三千,我非一頭碰死在這雲台閣廊柱上!」我故意說得醋意濃烈,得以沖淡了他的愧色,「不貪你的金,不圖你的銀……只要你的人,你的心……」

  室外的風雪似乎更加大了,呼嘯的風聲在窗外盤旋,然而我的心卻是異常溫暖。我們依偎倚靠,無需過多的言語,彼此間互相守望,偶爾的一個眼波交纏,那個瞬間,便已經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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