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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隔著稀疏的竹簾縫隙,隱約可見陳敏娉婷嫋娜的走進屋來,低頭跪下不言不語,她那條右臂仍打著繃帶,僵硬的吊在脖子上,行動不是很麻利。

  我吸了口氣:「章陵巡狩的時候你做得很好,我沒來得及賞你什麼,現在想問問你,可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她沒抬頭,隔了十幾秒鐘,才淡淡的回答:「奴婢無所求。」

  「我曾說過,要替你尋個好人家。」頓了頓,簾外的陳敏紋絲不動,我繼續往下說,「平原郡禮震,年少有才,始弱冠,尚未婚配,你覺得如何?」

  陳敏微微一顫,揚聲道:「可是兩年前為歐陽歙請命之人?」

  我笑道:「你記性倒是真好,正是此人。難得他有情有義,陛下嘉許其仁義,拜官郎中。我縱觀朝中才俊,唯覺此人可作佳婿,託付終身,與你也是身份相當,堪稱良配。」

  陳敏沉思不語,紗南在邊上打趣道:「貴人的眼光,挑人是萬萬不會錯的。」

  說笑了一陣,陳敏這才叩首,低低的說:「奴婢全憑陰貴人作主。」

  紗南在簾外戲謔道:「女子臉皮薄啊,才說到夫婿,臉便紅了。」

  能為陳敏解決終身大事,我心裡也像是放下了一個包袱,於是長長的松了口氣,笑道:「等你出嫁,少不了給你添置一份殷厚的嫁妝,等合了六禮,下個月選定吉日,便將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貴人……」陳敏的聲音細不可聞。

  「去吧,這段時間你仍住在東海公那兒,可別偷懶怠工啊。」

  「諾。」

  紗南領著陳敏退下,我覺得頭有些暈,索性合衣躺在床上寐息,半明半寐間也不知道入了一個怎樣顛倒破碎的夢境,心頭總是空落落的。再歇了片刻,忽聽耳邊有嬰兒啼哭之聲,我一個激靈,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汗濕薄衫,我驚魂未定,喚來簾外跪侍的宮女端水壓驚,一會兒紗南進屋,我問道:「可曾聽到有孩子在哭?」

  「不曾。」她神情古怪的瞅著我,「想是外頭的蟬聲擾了貴人好夢,誤聽了吧?」

  我拍著胸口,只覺心跳異常得快,極是噁心反胃:「太真切了,好似就在耳邊。」

  「貴人太多慮了,太醫說,貴人勞神思慮太過,需要好生靜養。你老這麼思前想後,如何能把病養好呢?」邊說邊服侍我重新躺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有餘悸,忐忑不安的說:「去偏殿瞧瞧臨淮公怎麼樣了。」

  她笑著抽了手:「才去瞧過,正睡著呢。睡前還賴著乳母扇扇子,不許歇手,說怕熱。」

  「是麼?」我松了口氣,「那等他睡醒了,我過去瞧瞧……」

  「貴人快別這麼著,大熱的天,你還病裡掙著去瞧臨淮公,且不說自己受累,這萬一要是將病氣傳給了他,豈不糟糕?」

  我聽了也覺說得在理,不由自嘲道:「看來為了兒子,我也得趕緊好起來才行。」

  紗南取了床頭的羽扇,慢悠悠的替我扇起風,身上的汗意在涼風下漸漸散去。我閉上眼,繼續昏沉沉的睡去,恍惚間依稀仿佛看到劉衡蹦蹦跳跳的跑進了屋,滿頭大汗的扯著我的袖子,嚷嚷:「娘,起來陪我玩!」

  我迷迷糊糊的沒法動彈,他拉不動我,不由急了,扭著身子又哭又鬧:「娘,起來陪我玩!陪我玩!我要娘陪我……嗚嗚,我要娘陪我……」

  心裡忽然一顫,悲痛欲絕,我掙扎著想哄他,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來,不由愈發著急起來。

  「衡兒——」

  眼前金星亂撞,我捂著胸口呼呼喘氣。

  紗南的手一抖,扇子跌落在我身上。我大汗淋漓的看著她,胸口不斷起伏,室內寂靜,簾外靜靜的跪坐著兩名侍女,知了在窗外的樹梢上吱吱的叫得甚歡。

  「紗南……剛才衡兒來過沒?」

  「沒……沒有。」她彎腰揀起扇子,面色煞白,手指緊緊的捏著扇柄,「貴人是魘著了吧?」

  我瞧她神情有異,心裡忽然浮出一個不祥的念頭,於是不顧頭暈眼花,從床上爬了下來。紗南急忙攔住我:「貴人這是要做什麼?」

  「我去偏殿瞧瞧衡兒。」

  腳剛踩到地,便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旋轉,我「哎唷」一聲跌坐在地上,紗南一把抱住我,哽咽的喊了聲:「貴人……」牙齒咬著唇,眼淚簌簌落下,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驚駭的望著她,籠在心頭的陰影不斷擴大:「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雖是不確定的質疑口吻,然而紗南的抽泣聲卻越來越大,她緊緊抱住了我:「你別怪陛下,陛下也是怕你擔心,你現在身子那麼弱,怎麼還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厲聲尖叫,眼前刹那間發黑,我緊緊的抓著她的胳膊,心裡慌得像是溺在水中,無法透過氣來。

  紗南哽咽:「昨兒個夜裡臨淮公突發高熱,太醫們連夜救治,卻始終無法止熱。剛才偏殿來報,臨淮公因高熱驚厥,抽搐不止……」

  我一把推開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憋足一口氣顫道:「我要去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

  「貴人哪!」紗南抱住了我,失聲慟哭,「奴婢……背你去!」

  ***

  偏殿的氣氛很是壓抑,進門的時候紗南不小心絆了下,我緊緊的攀著她的肩膀,手心裡全是黏黏的冷汗。

  室內太醫們圍作一團,我在當中很輕易的便發現了劉秀的身影,一夜的疲憊,他滿面憔悴的坐在床上,見到我進來,平素一慣溫柔的臉上竟然流露出哀傷絕望的氣息。

  長久以來,無論面對怎樣巨大的困境,劉秀始終都能保持淡淡的微笑,即使再苦再痛,他的微笑予我是一種莫大的精神鼓舞,那是豎在我心裡的一根巍立不動的支柱。然而現在那根支柱卻在瞬間轟塌了,與劉秀的這個照面,我分明聽到了自己的內心有樣東西在清脆的碎裂開。

  劉衡被脫去了衣物,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太醫們給他一遍遍的用熱水擦拭著身體。那個白皙嬴弱的小小身軀正在太醫們一雙雙剛硬的手掌下微微震顫,四肢無意識的陣陣抽搐著。

  我目瞪口呆,已經完全忘了要如何發洩自己的情緒,只覺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已經隨著孩子的震顫被抽空了。

  劉衡的小臉通紅,雙目緊閉,我眼睜睜的看著他的抽搐越來越強烈,眼睜睜的看著太醫們緊張的將軟木塞到他嘴裡,眼睜睜的看著那麼多雙手強行按著他瘦弱的胳膊和腿腳,眼睜睜的看著……看著……

  「按住他!」

  「快施針!」

  太醫們驚慌失措的聲音喚回我的神志,抽搐中劉衡口中咬住的軟木掉了出來,劉秀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右手塞到了他的嘴裡。

  抽搐……

  抽搐……

  滿臉通紅的孩子,終於在那一刻安靜下來。

  太醫們無聲的退開了,劉秀將孩子抱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摟進了自己懷裡。他的右手被咬傷了,掌緣上的牙印宛然,鮮血正汩汩的從傷口裡冒出來。有太醫上前想替他包紮,卻被他猛地用力一掌推倒在地。

  那個赤裸潔白的身軀,白嫩瘦小,一如軟綿綿的小羊羔,寂靜無聲的躺在劉秀懷中。我依稀記得那一年我將他生下來,他也是這麼軟軟的趴在我的懷裡,赤裸裸的,皮膚很滑,胎髮很軟,小臉皺皺的,純潔美好得像個小天使。

  劉秀用手撫摸著孩子的臉,拂開那叢被汗水濕透的頭髮,在那蒼白的小臉上輕輕落下一吻。

  我就這麼看著他抱著兒子一言不發的靜坐在床上,那雙始終盈滿笑意的眼眸中落下了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的滴落在劉衡的臉上。

  無力的從紗南背上滑落,我跪趴在他們父子二人跟前。隔了好一會兒才膽戰心驚的伸手去觸摸孩子的臉頰,指尖觸到一點冰冷,我嚇得縮了回來,顫抖著去摸劉秀的臉,擦拭他臉上的淚水,傻傻的問:「你哭什麼?」

  劉秀抽了口氣,埋首嗚咽:「是我對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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