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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陽兒,你覺得……你比鄧氏那幾個兄弟學得如何?」

  「梁侯世子鄧震學得比我好,梁侯常贊他……」

  還算誠實,我點點頭。

  「不過……」他頓了頓,抬起頭來,臉上有了驕傲的光彩,「鄧氏兄弟十三人,每人卻只攻一項專長,梁侯並不多教。孩兒曾問其原由,他說此乃個人的資質有限。」

  我忍不住皺眉:「梁侯說的在理,學問貪多不精,不過……《尚書》你還是得花些心思好好讀懂它。」

  烏眸閃了一下,他咧嘴笑了:「孩兒明白娘的用心,定會好好研讀《尚書》,不讓娘失望。」

  真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這樣的明白事理,懂得分寸,實在是已經大大超出了他的年齡。

  我拉著劉陽去用膳,飯快吃完的時候才想起來,急忙提醒道:「你父皇讓郅惲教授太子《韓詩》,講學殿中,你得空可去旁聽,只是有一點,切忌恃才傲物。」

  他順從的點了點頭。

  這孩子的書果然沒白念,吃飯的時候絕對遵循禮儀,從不隨意講話聊天,有板有眼的架勢實在太過肖似他的父親。

  用完午膳,方才撤下食案,殿外代卬獨有的嗓音已尖聲傳了進來:「陛下駕到——」

  不等我出門迎駕,義王已帶著兩個妹妹飛快的跑了出去,一路嚷嚷:「父皇!父皇!你什麼時候再帶我們出城狩獵?」

  頭戴通天冠的劉秀一派儒雅從門外進來,中禮扯著他的裳裾,尾隨其後,紅夫卻直接張開雙臂攔在他跟前,示意要他抱。

  劉秀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依然微笑著蹲下身來,沒等他抱起紅夫,身後的中禮已縱身跳上他的背,用胳膊勒著他的脖子,大笑不止。

  我不由叱道:「沒規沒矩的,趕緊下來!」

  中禮偷偷瞟了我一眼,平時我說一她絕不敢頂嘴說二,當然前提是劉秀不在的時候。劉秀在,她狗仗人勢,壓根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只稍稍一愣,隨即繼續吊住父親的脖子,撒嬌道:「娘又教訓我了,父皇你下個詔書讓娘以後都不許罵我吧。」

  前有劉紅夫,後有劉中禮,邊上還捎帶個劉義王在那兒不住拍手起哄,大聲叫好,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我見劉秀仍是笑眯眯的沒有半分火氣,不由板起臉,怒道:「還不給我趕緊下來,真是沒大沒小。」我作勢揚手,對中禮瞪眼恫嚇,「再不下來,小心我抽你!」

  「父皇,父皇,娘很凶是不是?」

  紅夫依偎在父親胸前,咯咯的笑:「娘太凶了,紅夫喜歡父皇,不喜歡娘!」

  義王雙手抱胸,故作深沉的清了清嗓子,學著劉秀的神態眯起了眼,笑語盈盈:「《小雅》曰:『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吾微賤之時,娶于陰氏……」

  她的一雙眼睛酷似父親,這時刻意模仿著劉秀的形容笑貌,那股子嬌憨的神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當著這些子女的面,我的臉皮終究不夠厚實,火候欠佳,一時間耳根子隱隱發燙,像是要燒起來。匆匆瞅了眼劉秀,他卻跟個泥菩薩似的,完全無動於衷,任由小兒女作弄始終沒有半分怒氣。

  「下來!父皇在朝上忙了一上午,已經很辛苦了,你們不該這麼折騰父皇!」劉陽開口,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許是身為兄長的關係,中禮不賣我的賬,卻十分給劉陽面子,乖乖的順著劉秀的背脊滑了下來,不僅如此還招呼紅夫說:「三妹妹也下來,四哥哥說父皇辛苦了。」

  「哦。」年幼的紅夫似懂非懂,卻很聽二姐的話,小手手掌撐著劉秀的胸口,掙扎著要下地。

  劉秀拗不過她,只得放開。

  我松了口氣,幸好劉荊這會兒在睡覺,劉蒼剛由乳母帶出去遛彎還沒回來,不然這六個小傢伙湊在一塊,非把我腦袋搞大不可。

  劉秀的臉色看起來有些疲憊,果然昨天郊外狩獵消耗的體力還沒得到很好的恢復,我示意宮女看婦們將幾個孩子一併領出正殿,那三個女娃兒起初都不肯走,非纏著劉秀在她們臉上一人親一口,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妹妹們纏著父親親熱的時候,劉陽卻沒靠過來,神情扭捏的故意將目光投向別處,只是偶爾會用餘光不時的瞥上幾眼,神情羡慕中又故作不在意,以此證明自己是男子漢。

  「陽兒。」待女兒們蹦蹦跳跳的離開後,劉秀含笑招呼兒子。

  劉陽小臉微紅,磨磨蹭蹭的走近。知兒莫若母,他那點小雞肚腸的彆扭心思我哪能不瞭解?這孩子正處在孩提與少年的成長期,性格上比同齡的孩子早熟,心智上卻仍無法脫離小男孩的框框。

  男孩和女孩不同,女孩可以窩在父母懷中任意撒嬌,男孩卻是一半小孩天性,一半大人作為,他正在成長,幼小的心靈裡對父母除了依賴,更多的是模仿和崇拜。我想我並不適合做他仿效的偶像,父親的榜樣效力對男孩而言,更具優勢。

  「孩兒叩見父皇。」中規中矩的拜見方式,帶著一種怪異,他極力想擺出成年人的姿態,殊不知這樣的舉動反而更加惹人發笑。

  劉秀的笑容裡愈發多了一抹憐愛,我在一旁看著他們父子兩個,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劉秀伸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那份憐愛中竟像是蒙上了一層悲哀的惋惜之色。我還沒看明白這層複雜的感情代表了何種深意,劉秀已閉了眼,長長的眼睫掩蓋住了一切光瀲。胸口起伏,他無聲的長噓了口氣,喃喃自語:「吳季子……」

  我愣了下,如果說剛才那個瞬間讓我迷惑,那麼這不著邊際的三個字更讓我摸不著頭腦。吳季子?人名?地名?還是……

  「愚戇無比!」劉陽清脆明亮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他高仰起頭,視線與父親直直對望,紅撲撲的小臉上傲然的鄙夷之色一覽無遺。

  劉秀顯然被他的回答震住,眼瞼陡睜,眸光鋒芒萬丈,那一刻我站在邊上竟有種透不出氣來的窒息感。

  面對父親淩厲如刃般的凝視,劉陽沒有絲毫的膽怯和退讓,瘦弱的腰杆繃得挺直,纖細的雙肩扛著小小的腦袋,臉上掛著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倔強。

  「你懂《春秋》?!」像是疑問句,然而口吻卻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我很是著急,卻不敢在這當口出聲打岔,劉陽有片刻的遲疑,余光略略向我這邊瞟了眼,最終仍是難掩自得的答道:「是。」

  「哦?平日教導的師傅是哪一位?」劉秀的話剛落,候在門口的代卬便立即招人下去喚師傅。

  我有些心虛的咬著唇,內心惶惶不安。

  沒多久,劉陽的乳母與授課師傅一併帶來,齊齊跪在階下,劉秀和顏悅色的詢問四殿下平時的功課,那師傅冷汗涔涔,三言兩句的對話間便露出更多的破綻。我低著頭準備接受劉秀的盤問,沒想他卻只是回頭定定的看著兒子,半晌發出一句感慨:「十歲,你才十歲啊……」

  大手在他發頂揉了揉,輕輕歎了口氣,轉身往殿外走。

  我急了,追上去喊了聲:「陛下,其實……」

  他擺擺手:「沒關係,容朕再細想想。」頓了頓,扭頭喊道,「陽兒!」

  「諾。」

  「可明《論語》?」

  「諾。」

  劉秀輕笑,對他說道:「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孩兒謹記父皇教誨。」

  這對父子互相掉書包,對答間盡是滿口學問,別說我現在根本沒心思在意這些,即使聽進去了,也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

  「陛下。」我還想追上去解釋,卻被劉陽扯住了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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