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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一出長秋宮,琥珀便趕緊將貂皮風衣替我披上,我頭也不回,低喝:「馬上去把中常侍帶子魚給我喊來,要快!」

  琥珀跟了我這麼些年,哪還猜不到我的用意,不等我說第二遍,撒腿就跑。

  踏上通往西宮的複道,我憑欄而立,冷冷一笑,一掌拍在欄杆上。

  媵僕欺主?!

  這哪裡是在斥責丁氏無理,分明……分明暗裡字字句句都是另有所指,別有用意。

  當晚戌時,代卬帶著掖庭令急匆匆的從永巷令手中將丁氏解救出來,據說當時正在施棍刑,才打到十棍子,代卬便到了。也幸好去得及時,若是再晚些,只怕非死即傷,永巷令稱不知詳情,但聽上頭有旨意,說要重重的罰,打死勿論。

  郭聖通草菅人命的做法不禁叫人寒心,然而時世如此,媵妾等同家僕,對於身份卑微的奴婢而言,是沒有地位和尊嚴可言的,就連自身的生死去留,也全憑主人做主。

  沒法拿這件事去質問郭聖通行事殘忍,因為同等的事情,我並不是第一次才見。別說這偌大個皇宮,命婦姬妾全由皇后一人說了算,只單單在新野陰家,當初因仗著受寵而藉故頂撞我大嫂柳姬的小妾,一個個也全被柳姬輕而易舉的藉故打發了。

  這便是媵妾的地位!媵妾的……悲哀!

  丁氏背上挨了十棍,好在年輕,身子骨硬朗,倒沒搞出什麼致命創傷。掖庭令與永巷令商議後,定下丁氏冒犯之罪,貶為宮婢,配於西宮為奴。

  我無法明說我在其中摻了多少,有些事陰暗得很,見不得光,所以也只能任真相腐爛著,最後都成了幽幽深宮的一則傳聞。

  「奴婢知道,陰貴人是個大善人!」丁氏在替我梳妝時感激的對我說。

  銅鏡中映照出的她,容姿卓卓,那張嬌俏的臉孔,是那般的年輕。我如坐針氈,終於按捺不住從鏡籢中一把抓起青銅剪,轉過身。

  丁氏一怔,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燭光下,那張臉膚色如雪,愈發突顯出額頭的黥疤猙獰恐怖。我噓氣,將她的髮髻放下,挑出額際線上的一綹,用剪刀慢慢打薄。髮絲飄落,丁氏蒼白的手指微微收緊,最後握成拳狀。

  我細心的將她的額發削剪出齊眉的劉海,恰恰遮住那個醜陋猙獰的黥字。

  「好了!」我退後些端詳,「怎麼瞧都是個美人坯子啊。」

  丁氏垂下頭:「多謝貴人。」

  我轉身背對著她,假意在鏡籢翻撿首飾:「我……並非善人。」不等她開口辯駁,我徑直站起,離開側殿,大聲嚷道,「琥珀,小公主可醒了?」

  並非……善人!

  我若當真心善,在她被郭聖通拖下去的時候就該及時制止;我若當真心善,當初自己情困,胸臆難抒,便不該拖累馮異……若無以往種種的因,何來今日種種的果?

  我非善人!

  其實不過是個……自私的人!

  ***

  建武六年二月,征西大將軍自長安入朝面聖。

  事別三年,朝中大臣換了一撥又一撥,提拔的新人更是數不勝數。馮異還朝後,朝中新貴泰半不認得其人,只是聽聞其在關中治理有方,威名卓越,深得人心,外加百姓封冕的「咸陽王」之說。

  昔日的馮異,戰場殺敵,功勞顯赫,而在論述戰功時卻總是退避三舍,默默獨守樹下,不卑不亢,最終得來了一個「大樹將軍」的戲稱。

  昔日的大樹將軍,如今的咸陽王,雖說皆是戲稱,卻是今非昔比。須知一個「王」字,可讓皇帝生出多少忌憚?多少猜疑?

  馮異的為人,我信得過。只是不知,劉秀會如何論處,大臣們對他又會如何非議?

  不忍見馮異受辱,馮異回朝後第二日,我便向劉秀提出,要在宮裡宴請馮異,一如當日在武信侯府一樣。

  劉秀同意了,設宴建德殿。

  赴宴那日,我並未帶琥珀隨行,指名讓丁氏一人同往。

  四年不見,記憶中那個美若女子的青年,陡然出現在我眼前,卻驚得我幾乎不敢相認。

  頭戴高山冠,負赤幡,青翅燕尾,曲裾繞膝,馮異垂首站在劉秀下首,衣著的華麗無法遮掩那面上的憔悴與疲倦。唇上蓄了須,未見霸氣,只是略顯滄桑,白皙的膚色中更是透出一抹病態的嫣紅,唯一不變的是眉心間緊蹙的憂鬱,始終縈繞,揮散不去。

  「臣異,叩見陰貴人!」聲音不復當年的磁石醇厚,聲帶振顫,帶著一種沙啞。

  我如遭雷殛,直到丁氏在我身旁失聲抽泣,我這才猛然覺醒,不敢置信的低呼:「公孫……」

  馮異跪地不起,丁氏強壓傷感,用手捂著嘴,嗚咽而泣。

  「免……免禮。」我顫聲,彎下腰虛扶。

  「謝貴人!」不等我手伸出去,他已利索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困窘的訕笑:「幾年不見……陽夏侯變化好大呢……」

  馮異仍是低著頭不作聲,我再度陷入尷尬窘境,劉秀走過來挽住我的手,帶我入席。我不忍再看馮異憔悴蒼白的容顏,生生將頭擰開。

  「當年無蔞亭豆粥,滹沱河麥飯,公孫的情意,無以回報啊!」劉秀的聲音淡然鎮定。

  馮異離席,叩拜:「臣聞,管仲謂桓公小白曰:『願君無忘射鉤,臣無忘檻車。』齊國因而靠此君臣強大。臣今日也願陛下不忘河北之難,臣不敢忘陛下賜予的巾車之恩。」

  我死死地咬著牙,用盡全部的力氣來壓制內心的悲慟。

  一場家宴,冷冷清清,氣氛冷場,君臣間似乎永遠隔了一層,無法回到當初似兄似友的親密。

  須臾,馮異起身告辭,我對他說:「你把丁氏帶走吧。」

  丁氏掩面而泣。

  馮異毫不動容,只是淡笑:「她乃罪人,既已被貶為宮婢,如何還能跟臣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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