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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我面帶狐疑的搖了搖頭,剛才的吟賦之人出口不俗,竟讓我一時間想起那位酷愛垂釣,不喜俗務的孤傲男子莊遵來。

  招呼船夫繼續搖櫓划船,我沉吟片刻,扭頭問陰就:「剛才有人吟賦,你可曾聽到?」

  「啊,姐姐是為了這個停船?自然是聽到的,那是班叔皮作的《北征賦》,據聞此人文采出眾,才不過二十四歲,卻已是滿腹經綸,頗有才學。」

  我對那個班叔皮不感興趣,是以任由陰就吹噓得天花亂墜,始終未置一詞。

  尉遲峻則不然,見陰就讚不絕口,不由好奇的詢問:「此人果有如此才學?可知現在何處?」

  「此人姓班名彪,叔皮乃是其字,扶風安陵人氏。班彪本在長安求學,三輔大亂之時,離開了長安,前往天水郡投奔了隗囂。《北征賦》正是他北上途中所作……若說其才學,以他這樣的年紀,當世之中,大抵只有梁侯鄧仲華可與其相較了……」

  鄧仲華……

  我倏地彈跳而起,因為起身的動作太急太猛,船身一陣搖晃,站在船頭的尉遲峻險些把持不穩而栽進水裡。

  「鄧禹……」我哆嗦著雙唇,心潮澎湃,「是他……竟是他……靠岸!馬上給我把船劃到岸邊去。」

  「姐……」

  「姑娘……」

  船夫不敢懈怠,拼命搖櫓,眼見船頭碧波破浪,水流嘩嘩的自船舷兩旁滑過。岸邊春草叢生,一絮絮的隨風搖擺,一眼望去,竟像是置身茫茫無際的草海之中。

  不等船身停靠穩妥,我已躍身跳到泥濘的岸上。草稈隨風傾倒,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春回大地,百花齊放,岸邊的景致端地漂亮。

  然而我此刻卻毫無心情賞景,目光只顧焦急的來回搜索:「仲華——是你嗎?仲華——」雙手攏在唇邊,我歇斯底里的呐喊,「仲華——鄧仲華——鄧——禹——」

  「唏——」驀地,左側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響,隨後一首音波極高,音律卻分外柔和的曲子零零落落的響了起來。

  眼眶沒來由的一熱,我撥開面前的雜草,踉踉蹌蹌的奔了過去:「鄧禹——」

  風吹亂了我的鬢髮,眼前的男子身著青灰色曲裾深衣,外套的繒絲襌衣被風托起,肆意而張揚的飄舞空中。

  眼睛不受控制的濕潤,我握緊拳頭,抿緊雙唇,撇著嘴不知道是喜是悲。

  昔日的稚嫩青澀已完全從他的臉上退去,那個曾經掛著比陽光還粲爛的笑容的大男孩,已經完完全全蛻變成了一位成熟英明的俊逸男子,然而在他的眼底,卻始終蘊藏著那股令人心悸的脈脈深情。

  我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胸口起伏,心臟跳動得仿佛要炸裂開。幾次張嘴,我卻終是沒能喊出一個字來。

  他終於回過頭來,目光與我相觸,微微一震,而後放下含在唇邊吹奏的草葉,略顯蒼白的唇瓣嚅動著——雖然風聲將他的聲音完全蓋去,我卻能很清楚的「聽」懂了他的話。

  「笨蛋鄧仲華——」我大吼一聲,淚水從眼角滲出的時候,我跳躍式的向他沖了過去,一拳砸向他的臉。

  他動也不動,反而慢慢的閉上了眼。

  我及時收手,拳頭貼在他的額頭上,呼呼喘氣:「你在三輔不奉詔命?」

  「是。」

  「帶兵打了敗仗?」

  「是。」

  「你辭官了?」

  「是。」

  「為什麼?」

  他不答。

  「你知不知道,陛下派公孫去三輔代你統領全軍,他手裡可是握有御賜寶劍的,你與他鬧彆扭,搞得不好,便是在玩火自焚,白白葬送自己的身家性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和陛下對著幹?為什麼不肯和公孫好好合作……」

  他抬起右手,握住我的拳頭,掌心將我的拳緊緊的包裹住。

  我渾然一顫,下意識的便想撒手,卻不想被他握牢了,絲毫沒有掙扎甩脫的餘地。

  「因為……」他睜開眼,眸光熠熠,嚴肅且認真的鎖住我,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自嘲,「在很久以前我便有了徹底的覺悟,這一生……只為了你。功名利祿也好,亂臣賊子也好,都只為你。」

  耳邊不斷激蕩著他的深情告白,他攥著我的手,緊得猶如針紮般疼。

  風亂,發亂,心更亂。

  我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喑啞乾澀的說:「別犯傻了,你的仕途才剛剛起步……」

  「是啊,可是枉我聰明一世,在你面前卻只能當個傻瓜……」

  「仲華……」

  「我也……沒辦法,沒辦法……」他哽咽著聲,蒼白的臉上,自嘲的表情更深更濃,「不然你教教我吧,怎樣才能夠讓我不再這麼傻下去。」

  我無語凝噎。

  風越吹越狂,沘水嘩嘩流淌,猶如哭泣之聲。

  我沒法教他,因為……在某個人面前,我也同樣只是個傻瓜。

  愛情這種東西,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他愛我,我卻不愛他;我愛他,可他卻愛著天下!

  §玄武卷 第三章 仗劍何處訴離觴 親征

  建武三年閏二月,建武漢朝大司馬吳漢,率耿弇、蓋延,在軹縣西郊,大破青犢亂軍,青犢殘餘勢力盡數歸降。

  同月,辭去三公之大司徒一職的鄧禹,千里跋涉,回到南陽郡新野故里。

  三月十六,建武政權擢升司直伏湛為大司徒。

  涿郡太守張豐,背叛建武漢室,自稱「無上大將軍」,與漁陽太守彭寵結盟。幽州牧朱浮再難以抵擋彭寵的攻勢,上疏請求建武帝支援。

  「他會御駕北上親征吧。」

  春去夏來,我如今最大的愛好,是在午後吃罷午飯,抱著侄兒陰躬坐在庭院的空地上曬太陽嬉戲。

  陰躬剛滿三周歲,五官長得和陰識十分酷似,特別是那雙懾人心魄的桃花眼,百分百的遺傳自他的父親。

  在家住得久了,漸漸的,我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只是除了陰識的正妻柳姬外,對其他宗族分支的親戚,甚至包括陰小妹的生母鄧氏都仍是一致保持緘默。瞞著其他人還能說得過去,但是瞞著鄧氏不說,陰就對此十分不解,在他看來,家中雖然向來是陰識兄代父職,贍養繼母,撫育弟妹,但鄧氏到底是「我」的生母,以漢家孝感天下的道德觀念,即便我是出嫁的外婦,也不該待母親冷淡如斯。

  對此,我是有苦說不出。我和鄧氏的感情並不熱絡,頭幾年剛剛穿越到古代,除了裝瘋賣傻,便是滿腦子的尋求新鮮和刺激,什麼東西在我眼裡都是可以拿來玩的。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的我,大抵也真的是可用「沒心沒肺」來形容了。

  我把自己當成一個不小心誤入時空的遊客,在這個家裡作客遊嬉了四五年,直到安寧被永恆的破壞……

  我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回去,等我玩夠了,玩累了,便能回到那個我熟悉的地方,然而當安寧被破壞,當亂世降臨,當生老病死統統殘酷的擺在我面前時,我才恍然醒悟,原來,自己是那麼的無知。

  不經歷風雨,便不會懂得珍惜。

  時過境遷,轉眼十年生死兩茫茫,時間無情的從我指縫中流逝,仿佛流沙一般,無法被我掌控。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毛毛躁躁,不懂天高地厚的大學生,環境能磨煉人的意志力,能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和認知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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