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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當若干年後,我回到這裡,重新過起當年淡泊沉靜的生活,卻發現原來當年的那種意氣風發張揚的青春,已一去不返。

  雖然……鄧禹努力嘗試著讓我找回當年的愜意和放肆。

  他教我玩六博,我仍是弄不懂棋子的下法,他笑著罵我愚笨,卻沒有再像當年那樣推枰而逃。

  一遍又一遍,從晨起到昏落,他不厭其煩的講解給我聽,直到我完全對六博沒了興趣。

  他陪著我,每天一睜眼他必然坐在床前癡癡的看著我,晚上則非得熬到我哈欠連天才肯依依不捨的離去。每一天,每一天,周而復始,不斷重複。

  他守著我,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執念,寸步不離。每一分每一秒,在他眼裡都像是在燃燒他一生的時光。

  我似懂非懂,心裡隱隱作痛,卻仍是只能帶著傷痛陪他入戲。

  「他會御駕北上親征吧?」

  當我抱著陰躬,抬頭望著蔚藍天空中漂浮的一朵白雲,低低的重複時,鄧禹臉上的笑容終於顫抖了。

  「是吧。」他努力支撐著那個笑容,雖然在我看來,那個笑,比哭泣更讓人感覺抽痛。

  「他是誰?」躬兒在我懷裡仰起小臉,脆生生的童音嬌軟動聽。

  我低下頭,在他紅撲撲的臉頰上親了親:「是個好人。」

  「好人?姑姑,什麼是好人?好人有什麼用呀?」

  很幼稚的問題,卻讓我的心情陷入鬱悒:「好人……能解救天下蒼生,救萬民於水火,能讓大家吃飽飯,穿暖衣,能……」

  「姑姑哭了……」小手困惑的摸上我的臉頰,指尖點了點我的眼淚,然後放在嘴裡吮吸,「姑姑的眼淚也是鹹的。那個好人把姑姑欺負哭了,我要去告訴娘親!」

  陰躬從我懷裡掙扎著下地,然後丟下我蹦蹦跳跳的跑了。

  我吸了吸鼻子,訕笑著說:「真是小孩子……」

  臉頰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捧住,我淚眼朦朧的仰起頭,恍惚中一個黑影籠罩下來,隨後我的臉靨上一暖。

  鄧禹親吻著我臉頰上的淚痕,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呵護著稀世珍寶,呼吸溫暖的吹拂我的面龐,我瞪大眼屏息,窘迫而尷尬。

  「他心裡裝著天下,可我心裡卻只裝得下你一個。如果你不嫌棄,就讓我陪你一輩子吧。」

  「仲華。」我膽怯的退縮。

  他眼中閃過一絲絕望,淒厲得撕心裂肺:「哪怕你心裡只裝著他……也無所謂。」

  我抬起眼睫,那張略帶憔悴的俊臉正近在咫尺,髮髻上沒有佩戴高冠,改成了平民百姓戴的巾幘。雖然劉秀仍替他保留了梁侯的爵秩,但照目前的情形看來,他顯然早把建武漢朝的一切榮辱和顧忌拋諸腦後了。

  「我會帶你遊歷天下,足跡踏遍五湖四海……你想去哪都可以。」

  我失語的望著他髮髻上的那半支白玉釵,他捧著我的臉,焦急的看著我。

  不知為何,那半支白玉釵在我眼前像是被放大了十幾倍,溫潤淡雅的顏色卻深深的刺痛著我的心。

  我把頭往後仰,脫離他的手掌,然後假裝輕鬆的笑著起身:「其實……家裡也挺好的,待在家裡吃喝不愁,比起遊歷天下可省心多了。」

  我不敢回頭,踉踉蹌蹌的往內院走,腳步虛浮,眼前晃動的始終是那幽白中泛著慘澹光澤的半支玉釵。

  ***

  朱浮堅守薊城,戰況告急,城中糧草斷絕,百姓為了生存,竟然開始自相殘殺,爭相以對方的屍體果腹。

  人吃人!如此令人作嘔的惡劣事件,卻真實的發生在這個殘酷的亂世中。

  然而劉秀卻出乎意料的沒有親征支援,只是指派上谷太守耿況,派出突擊騎兵救援。朱浮隨援軍棄城而逃,薊城遂落入彭寵之手。

  彭寵攻陷薊城後,自封燕王,接連攻陷右北平,以及上穀郡所轄的好幾個縣城。不僅如此,他甚至勾結北方匈奴,向匈奴重金賄賂借來軍隊,又聯合了齊王張步,以及富平、獲索等地豪強亂民勢力。

  彭寵繼赤眉之後,成為建武漢朝的最強大的敵人之一。

  面對這樣嚴峻的局勢,劉秀仍是按兵未動。

  轉眼春去夏至,建武三年四月,一聲驚雷突至,徹底打破了南陽短暫的安寧——建武帝劉秀率大將彭複、耿弇、賈複,以及積弩將軍傅俊、騎都尉臧宮等人,浩浩蕩蕩的御駕南下,直逼堵陽。

  朱祜被俘後,岑彭的大軍一直退守在南陽郡與潁川郡的地界交接處,不進攻也不退兵,彼此僵持不下。他們不主動攻過來,我也懶得再打過去,我本沒有搶佔地盤,奪取天下的野心,只是想守著南陽,守著新野,安心的過幾天清靜日子。

  劉秀的親征,最終沒有選擇北上,竟然轉而南下,且如此興師動眾,這讓我又羞又惱。

  他先前遣了那麼多熟人來,明裡攻打董,暗裡將我圈禁在南陽郡,如今又帶著兵馬御駕親征,表面看起來好像是特別顧忌董、鄧奉佔據南陽,實際上董和鄧奉的兵力合起來還不到兩萬人,與全天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豪強亂民勢力相比,南陽的這點人馬根本沒法入他這位天子之眼,不可能成為他首當其衝,先得剷除的目標。

  但他,最終卻偏偏選擇了親征南陽。

  終於還是……逃不掉。

  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面對如今這樣的局面,我心如明鏡。當初的一走了之,他不可能當成沒有發生。只怕在他心中,我欠著他的一個解釋,一個令我毅然拋夫離宮的合理理由。

  他始終在等我回心轉意回去,所以南宮掖庭中才會一直存在著一個莫須有的「陰貴人」,但是我的不妥協,終於突破了他能夠等待的界限,於是……他來了。

  我不回去,他便主動來尋。

  這……難道不是我潛意識裡一直在期待的結果嗎?

  那為什麼,他來了,我的心裡卻殊無半分激動,反而更加的痛,更加的無奈……

  劉秀的兵馬抵達堵陽,鄧奉問我如何應對,我默然無語,按兵不動的最終結果是眼睜睜的看著堵陽的那點人馬輕意被打垮,董投降。

  大軍隨即揮兵繼續南下,壓境淯陽,鄧奉慌了神。我托人告訴他,如果漢軍攻到,不用還擊,直接開城投降即可。

  他要來了,我才發現原來我什麼都做不了,心裡仿若掏空了一般,空洞而麻木。

  鄧禹打量我的眼神愈發淒厲,絕望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重。

  「如果……時間能靜止,該多好。」

  那一天,我在樹下舞劍,他彈琴作和。等到最後曲終,餘音將散之際,他笑著對我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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