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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有引領的婢子前來,帶她步至偏殿。月簷下,十二道殿門敞開,偌大的寶殿裡空曠而明亮,冰絲白紗簾輕拂,偶爾可聽見風鈴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

  「來得這般遲,本王還以為路上有什麼人將你絆住了。」

  殿內,雕鶚麟紋的纏枝桌案上,平鋪著一張宣紙,旁側是兩方端硯、一個水丞,古意盎然。桌案前的男子拈著一支狼毫毛筆,飽蘸濃墨,眼見墨汁就要滴下來,方才抽手,收住渾厚的一筆。

  卻是在作畫。

  「奴婢讓殿下久等了。」

  「也不算久。只是在想,你是否願意來。」晉王說罷,就將筆擱置在墨玉筆搭上,目光注視過來,深不可測的眼底含著一抹洞悉的輕笑。

  看來,是薛蘅香將自己的話原封不動地稟報給他了。

  韶光並未多言,只將翎羽大氅解下,搭在一側的寶架上,然後逕自走到桌案前,去看那幅險些被墨汁浸染的絹畫。

  「殿下面前的絹帛上,是一幅什麼畫?」

  沒錯,那是一幅絹畫。

  絲線縱橫,鋪陳出或濃或淡的色澤,宛若潑墨,幾可以假亂真。倘若不是曾在司衣房裡被言傳身教,又跟青梅修習足月,依照方才的距離,絕對辨認不出。

  楊廣臉上現出激賞之色,伸手展開卷軸。

  「山原圖。」

  雪白的宣紙上,一方絹帛服帖地鋪展開,絹帛上是遼闊原野,天高雲低。原野上是奔跑著的鹿群,只是周圍山脊嶙峋、猙獰隱晦,為原本恬靜的景象增添了一股煞氣。那些奔跑中的鹿群,似驚恐,似慌亂,有些還在往一處圍攏,有些則已經分散離隊。

  「平田淺草,麋鹿成群,如何射到麋中主?」

  韶光聞言,不禁挑了一下眉。就連絹畫都如此肆無忌憚,權欲煌煌,野心昭昭,果真如撲花之蝶,不可斷絕。

  「畫上只見獵物,卻未見弓箭,如何射得。已經胸有成竹,殿下何故來考奴婢?」

  「難道你不覺得,只有參與其中,才會樂趣無窮?」

  「奴婢何德何能,」韶光輕然一笑,搖頭道,「殿下未免太看得起奴婢。」

  投石問路,推波助瀾,才是她應該去做、有資格去做的。至於謀算佈局、擒賊擒王這等事,需要太大的權勢和能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些事,平庸之人尚不能及,更不是她這種卑賤出身的宮人能去企望的。

  對於身份,她分寸自知。

  楊廣將畫軸卷上,頗為自嘲地道:「你對情勢如此洞悉,利害分明。所以本王也絕不會懷疑,假如本王真的就此失勢,你會毫不猶豫地抽身而去。」

  山風清涼,含著一絲隱約墨香。

  韶光有些失笑,「所以,殿下特意讓管事女官帶給奴婢信息。」

  說罷,自腰間取出那枚香囊。

  直到現在,她都有些難以置信,只為了一句話,他甚至就這樣不惜動用隱藏得很深的力量,一來證明堂堂晉王並未被軟禁在山寺裡,依舊手眼通天;二來,則顯示出連明光宮都安插進了親信,究竟誰處在被動尚不可知。何其厲害!

  「殿下如果能將同樣的事情告訴給薛姑娘,她也不會橫衝直撞地跑到奴婢的寢房來。」

  楊廣笑了笑,「你心軟了。」

  韶光卻不覺得這很可笑,調開目光,語氣微涼地道:「殿下該知道此刻的形勢何其嚴峻,稍微一步踏錯,就意味著粉身碎骨。薛姑娘她……對殿下畢竟是忠貞不貳的,殿下不該置她於險地而不顧……」

  山寺裡,遍佈明光宮的眼線。

  成海棠說得沒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因為外面的人,正等著裡面的人往外闖。何人私自走動、去了何地、與何人接觸……想必薛蘅香前腳剛踏出殿門,下一刻消息就會傳到太后的耳朵裡。有哀萃芳在,自己自然是無憂的,可薛蘅香呢?誰能保證管事宮女不會透露出隻字片語。

  楊廣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你也是在宮闈裡鍛造而出,應該再明白不過,真心,未必能換得真心。」

  他在微笑,雖然平靜溫和,然而卻有著洞悉一切的殘酷和冷漠。

  「奴婢只是覺得,她是您殿裡的。做出何事必然也會牽扯到殿下。」靜靜地,韶光忽然回答了一句。

  既是對他說,也是在對自己說。

  「你果真是變了,」將畫軸插進白瓷瓶裡,他來到她身邊,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髮絲,「若換作以前,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根本不會讓你開這個口。而現在你不僅來向本王質問,更在為她求情。這樣的你對本王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那一刻,韶光居然忘記避開他的手。聽他似喃喃自語般的話輕吐在耳畔,不禁暗自咬緊了牙,有些懊惱地低下頭——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個一做錯事就會聆聽女官諄諄教誨的小宮婢。

  「本王知道你不會讓本王擔心的,對嗎?」楊廣繼續微笑,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撥了一下她耳垂上墜著的珍珠,「你一向冷靜自持,不管遇到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會忘記本分。」

  低啞的嗓音,撞擊耳膜,帶著一絲蠱惑的力量。

  韶光卻像被蠍子蜇到一般,驀然往後一撤步,退出他的禁錮。

  「叮——」

  是腰間玉牌因動作幅度過大而發出撞擊的聲音,叮噹脆響,打破了這一室的靜謐和曖昧。記憶如花綻放,一瞬間又萎謝。枯榮之間,往事成煙。

  「殿下的這些話,向來對每一個宮婢都是很管用的。」煙影消散,疏朗的陽光下,女子淡然而立,眼神清亮,黑漆漆的眸子,卻漸漸有些冷了。

  再冷靜自持又如何?不是一樣被蠱惑了……韶光在心裡苦笑,抿唇,有些懊惱地別開目光。

  楊廣也靜了片刻,低頭看著兩人交錯卻又分離的影子,「……韶光,你還真是從來沒令本王失望。」

  他忽然大笑,讚賞的同時又有莫名的失落,然而只是一瞬,又變成了洞悉一切的涼薄和淡漠,「這樣的你,才是本王能夠放心去任用的。以後記著,千萬不要為了不需要的人,流露你的憐憫和善良。」

  「……」一時間,韶光默然。

  的確,是她僭越了。對於薛蘅香,抑或是很多像她一樣的人,執念深種,卻未嘗就看不破,哪裡需要旁人的干涉和勸阻呢!然而像他這樣的男子,勘破世事榮辱,洞穿一切表像,當真是做到旁觀者清了麼?這樣的冷酷和洞悉,讓一應跟擔憂有關的詞匯都變得可笑,同時也可怕得令人寒心。

  韶光低下頭,輕歎了一下,「那戍衛的事……」

  楊廣看著她,臉上複又浮起微笑,「正如你所估計的,本王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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