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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第七章 鎖珠簾

  一

  八月初四,施豔春因唆使和瀆職,貶謫掖庭局。

  初九,東宮嫡妃元瑾因毒誘太子,幽禁在雛鸞殿。

  太后曾經一度懷疑有人想依靠元瑾來控制太子,恨得咬牙切齒,以致非要設局查出真凶不可。然而這樣僅僅是臆想的猜測,元瑾卻一點都不冤枉。確實是她命人在東宮的正殿裡偷放了「花葬魂」,一則是用來侍寢;二則,也是栽贓。

  倘若用得好,雨露承恩,便能重獲寵愛;用不好,首當其衝的是高靈芝,再不濟也能打擊到成海棠——一個是專寵寢幃,一個專擅調香,床底間出了這種事,哪個也跑不掉。這便是進可攻、退可守,元瑾算盤打得很好。

  一箭三雕。

  可惜她忘了,雛鸞殿是皇后生前定下的嫡宮,太后正想不到辦法剷除,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呢?於是便有了浣春殿的一場苦肉計。用兩位側妃的謫罪,換來一位嫡妃的廢黜,實在是划算得很。當然事情或許碰巧跟元瑾無關,呂芳素卻已經備好了替補,即使當時施豔春不進門,同樣會有別人,將這齣戲唱下去。

  這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元瑾何其不幸,還未等吞噬掉獵物,一個不慎,就被太后這只老鷹給啄瞎了眼睛。

  八月初十這日,成海棠和高靈芝就從甯慶殿釋放了,太后賜予諸多綾羅和珠寶,算是對二人的安慰和補償。同時,也褒獎了司衣房和司寶房,尤其是司寶房,在兩位側妃蒙受冤屈的時候,仍能不忘恩情,扶持照顧,情分可嘉。

  而按照慣例,元瑾最終會被幽禁在雛鸞殿,所以在甯慶殿待了幾日,還是會回到東宮去。那日,自甯慶殿而歸的時候,走的依然是廣巷,臨路過瓊蕪館,館門半敞,裡面的玉簪花都開了。

  這些自江南栽植過來的花品,冰姿雪魄,芳香襲人,就叢叢簇簇地生長在嫋嫋如雲的綠葉裡。隔遠而望,純白花瓣,簌簌顫動,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動人和雅致。

  「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臣妾……想再見一次殿下。」

  或許是自知罪責難逃,當呂芳素似詢問遺願般問元瑾時,驕矜傲慢的太子妃忽然放下了所有自尊,用一種近乎卑賤的態度跪在地上,像這樣乞求。於是,太后特命人打開深鎖已久的瓊蕪館,讓元瑾跟楊勇在裡面再見一面。

  元瑾又穿上那件杏色的高腰長裙,臂彎裡挽著一條阮煙羅,煙籠黑髮,不挽不束,就這麼柔柔地披了一肩膀,如瀑、如練、如煙、如塵……亦如她即將面臨的莫測命運。

  紅廊下,玉簪花開得正好。

  楊勇踏進瓊蕪館的一刻,瞥見館內花海,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的那個暮春,她獨自站在院裡的花樹下,髮髻間、綢帶上都灑著輕柔的花瓣,也是穿著這樣一身杏色長裙,美得不可思議。

  楊勇情不自禁地走上前——

  「殿下,還記得曾經與臣妾說的麼?」

  隔著花海,元瑾悠然轉身,淡雅宮妝,仿佛將素日裡的驕橫跋扈都斂盡了,鉛華洗褪,只剩下乾淨美好。扶著花枝的手,輕輕從袖帶裡取出一枚樸素的白玉簪。

  楊勇一怔。

  玉簪花,白玉簪……

  他曾親手為她折花而戴,亦是在這花海,許下白首之約。那些當時的山盟海誓,浸透歲月塵埃,在這偌大深宮,被滌蕩得面目全非,就像是陳年碧璽裡蘊含著或濃或淺的哀愁。

  「終究,你還是負了我……」

  元瑾低下頭,似悲似慟地笑了,笑得很苦。

  她用全部的心思去博取他的愛憐,亦滿懷幽怨地思念他,為他的負心而痛苦。然而這種情感終會發展成為恨,蝕骨焚心。於是她終於開始恨他,陷得太深,割捨不掉、放棄不得,終日在泥淖中掙扎沉淪。時到今日,總算要有個了斷。

  「我待你如斯,你卻能如此狠心?」

  前一刻還在微笑的表情,在下一刻,陡然變得猙獰。元瑾赤紅著雙眼,手中的花枝還沒來得及鬆開,便傾身撲了過來,尖長的指甲觸及楊勇的臉,頓時鮮血淋淋。

  「啊……」

  疼痛在一刹那自臉上綻開,臉上被指甲劃破的血痕,滲出圓潤的血珠子。楊勇被嚇壞了,狼狽地用手遮住臉,撥開花叢,踉踉蹌蹌地沿著小徑逃跑。

  「我為了你,放下尊嚴,丟棄矜持,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你可知道?」元瑾的眼睛裡閃爍著寒芒,眼底的笑卻陡然變得悲戚而哀慟,「母后將我視如己出,為了你,我竟然……」

  「來人,快來人哪!」

  楊勇的臉已經變成了青色,嚇得失聲尖叫。就在這時,瓊蕪館外的宮人聽聞動靜,趕緊沖將進來,瞧見這光景,趕緊跑上去將元瑾壓制住。

  「我視你若性命,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不值得,終究是不值得!」

  元瑾被幾個宮人五花大綁,已經無力反抗;然而,依然聲嘶力竭地呵斥怒駡。有些老奴婢強行按捺住,一見這般,便下了狠手。袍袖糾纏間似乎有什麼鈍器寒光一閃,被捂住嘴巴的元瑾忽然淒厲地嗚咽一聲,垂下頭,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楊勇捂著臉,見狀毫不憐惜,一擺手,厭煩地吩咐將人押下去。

  「她畢竟是東宮嫡妃,如何不要保全體面……」

  瓊蕪館外,韶光跟哀萃芳已經站了很久。從太子楊勇踏進那片玉簪花花海,兩個人的視線便從未離開。韶光將一切看在眼裡,忽然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悲哀。

  「這豈是我心狠手辣。朝霞宮都已經作古,也該輪到雛鸞殿了。太后的心思可是早就動了!」

  哀萃芳同樣也在看,卻笑得不以為意,「事到如今,我可不會心慈手軟。更何況,經此一場,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是啊,該給掌事您道喜。」

  哀萃芳沒說話,但眉梢眼底皆是藏匿不住的笑意和得意。因為看著元瑾,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施豔春——正如元瑾永遠不會知道,當初秘密教她使用×情香的,其實是自己;施豔春也想不到,其實太后早有除掉她的意思,因為她知道的實在太多。

  在明光宮對獨孤一脈的反攻倒算中,出力最多如何?居功至偉又如何?最後能留在太后身邊的,永遠不會是最有用的那個人。施豔春——已經成為了一個舊例,很快的,宮裡便不會有人再想起她——曾經調唆過太子妃,謀害太子的賤婢。

  「你不是也該高興麼!施豔春倒了,往後你在後宮裡就少了一個禍患。」

  韶光微垂著眼睫,須臾,將身靠近——

  「知道麼,在陽光底下最好收斂些。別讓人發現了你的秘密……」

  幽黯的嗓音,不禁讓聽者後頸發涼。哀萃芳呼吸一滯,就像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背心狠狠地抽緊,忽然襲來徹骨的涼意。

  八月十二,嫡妃元瑾突發心悸,藥石無救,卒於雛鸞殿。

  時年二十五歲。

  給元瑾發喪的那天,京城裡下起了綿綿小雨。暮夏時節已經很少下雨了,當輕薄的雨點鋪滿整個瓊蕪館時,裡面的玉簪花忽然全部萎謝了。

  純白的花瓣堆疊了一層又一層,離遠望去,宛如一座孤獨淒豔的香塚。

  宮人們覺得不吉利,上報過去,自此瓊蕪館便再次被封鎖。花謝了,人亦不再,那些曾經發生過的過往便隨著煙雲飄逝而消散。施豔春也並未在掖庭局待很久,元瑾發喪的當日,明光宮便下旨將她驅逐出宮。在宮人看來,這已是天大的恩賜。

  酉時,橫直門外,烏雲籠罩下一層陰翳蒼茫。

  韶光打著竹傘,自橋上走過。淅淅瀝瀝的雨滴,在眼前鋪開一道雨幕,雨幕中的亭臺樓閣,隱約縹緲,連紅牆碧瓦都變得不真實。

  瓔珞挎著布包站在雨裡,一身簡單的麻布衣裙,沒打傘,妝容被沖洗得花了,臉上也不知是雨還是淚。施豔春就站在她身側,肩上也僅有一個藍緞碎花的行囊,連些許像樣的物什都沒有。原來驅逐出宮的奴婢褪了那身宮裝環佩,是不能隨意帶東西走的,哪怕是曾經的釵帶環佩、服飾器具。

  沒人來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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