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情仇 > 繡宮春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施豔春還有些不甘心,沉吟半晌,卻是一聲不響地坐回位子。

  哀萃芳顯得格外高興,接過崔佩遞過來的冊子,舉著高聲念了出來:「青梅,嫣然,韶光——繡工前三甲。太后懿旨,各賞賜羅帛兩匹、繡絹三段、錢帛二十銖……」

  哀萃芳的嗓音在殿內傳得很遠。

  「恭喜!」

  「恭喜!」

  「這下好了,三甲裡有我們屋的兩個,可是大大地長臉!」等到比試落幕,兩房宮人欷歔著退出繡堂,不斷有相熟的婢子上來祝賀,等眾女都散去,寧霜這才得以跑上前,拉著青梅的手,笑得與有榮焉。

  青梅微垂目光,有些靦腆地笑了。繡兒滿眼欽羨地道:「真羡慕兩位姐姐,要是我能有你們一半的手藝,可是謝天謝地了!」

  寧霜掐著腰,得意地道:「以後啊,我們都在房裡橫著走,肯定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韶光看著三人圍攏過來,有說有笑,唇角微彎,不由也跟著笑了。確實,若能提調女官,品階、地位、權勢將大勝從前。往昔在針線堆裡打滾,終日纏鬥在宮婢的蠅營狗苟、瑣碎冗雜中,至此,就將迎來另一番光景和局面了。

  不知何時,外面飄起輕薄的小雨,淅淅瀝瀝,將天際染成一抹青翳色。

  方端石板鋪成的路面有些濕滑,繡鞋踩在上面,隱約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雨中,輕骨竹傘被一把把撐起,棱骨分明,不沾雨點,傘面泛著濛濛水霧。

  甯霜幾個人自發地留在繡堂收拾,青梅排上名次,司衣房的宮婢都格外高興。當然,還有韶光,排名第三,出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有先前的比試做陪襯,有鐘漪蘭破格提拔的許諾做鋪墊,宮人們早已將她的手藝想像得神乎其神。眾女都在背後指摘相思作弊的時候,唯獨沒人來懷疑她。

  風有些涼,裹緊領口,一把輕骨竹傘從眼前晃過。撐傘的是一個年輕婢子,桃花笑臉,正仰頭羡慕地望著兩鬢斑白的老宮婢。

  「施掌事,您說太后會破格提調一個司寶出來麼?」

  婢子臉上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明眸流轉,顧盼生輝。

  施豔春淡然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將目光落在前面不遠處。跨過垂花門,吩咐撐傘的婢子先回去,自己則站在石砌花台裡的石榴樹下,像是要避雨的樣子。

  該來的,遲早要來。

  韶光停駐腳步,一動不動地看著面前的人。

  ……

  「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光。」

  「那好,小光,本宮乃是太后跟前掌事,你以後便跟著本宮。從此再不會挨餓、受凍。」

  ……

  走出掖庭局的那年,她七歲。

  枝頭的石榴花紅紅豔豔,等結了石榴果,墜滿枝丫,會引得雀兒爭相叼啄。樹下的小宮婢笨拙地拿著木杆,紅彤彤的果子掉下來,女孩歡呼,沾了泥的小臉上笑靨明朗,是最單純的美麗。

  面前,砌台裡的石榴樹剛抽花苞。

  韶光怔怔地看著,眼前光線一黯,耳畔的歡笑聲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而視線中的人和景都模糊起來,變幻穿梭,似被琉璃燈晃花了。

  「小光,別來無恙。」

  一聲淺淡的問語,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此刻,施豔春站在樹下,臉色掩映在陰影裡,看不清,威嚴端肅的身姿和氣度卻似乎從未改變。

  韶光斂身,「施掌事。」

  「榮登丙等,在繡堂上,你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施豔春已經走出陰霾,眼含譏諷,「從暴室去司衣房,我以為你能從此安天命、守本分,誰知道,你依然在興風作浪!小光,你真是讓我太失望。」

  施豔春說罷,目光逼視而來,「兩房比試是太后懿旨,自以為聰明,就想從中搗鬼,別人不知,我難道不知?憑你的本事,豈會勝過那麼多刺繡出身的宮婢!你還在耍手段!」

  寥寥幾句話,將昔年諸般溫馨和感激盡數打碎。

  韶光孤單地站在雨中,形影相弔,恍然間感到有些不勝欷歔之感。然而,耳畔的那些聲音卻又清晰起來——

  ……

  「宋月容垮臺,你是如何保存下來的?」

  「是,皇后娘娘……」

  「小光,人各有志。但你記住,出了這個門,你我情分不再。他朝兩宮兵戎相見,我亦不會手下留情。」

  ……

  那一年,她十五歲。

  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諱,離開宮正司,踏進朝霞宮。從此跟明光宮決裂,也一躍成為近侍大宮婢,地位超然。

  往事隔著婆娑煙雨而來,在喉中彌漫成一絲苦澀,韶光寥落地笑笑:「我怎麼都忘了,您先是明光宮的掌事,然後才是我的恩師。」

  施豔春緊蹙著眉,眼神中充斥著複雜和慍怒,還有隱隱的悲傷。

  「你我本就各為其主。皇后娘娘薨逝,閨閥崩塌,註定了明光宮重新執掌中宮大權,是人事,也是天命。小光,你該認命。」

  韶光吞咽了一下,卻終是挽手、斂身,就這樣從石榴樹下走過。

  「小光!」

  施豔春從背後叫住她,「中宮初穩,太后不希望有閨閥餘孽繼續留存。如果你夠聰明,就趁早自請離開宮闈局,還能給自己留一線生路。如果繼續冥頑不靈,就不要怪我不念舊情、趕盡殺絕了!」

  韶光的腳步一滯,腳下仿佛墜著千斤重。

  風早停了。

  木槿花葉落了一地,被微雨沾濕。

  她永遠記得那個冰冷的冬夜裡,施豔春向自己伸出溫暖的手。如果沒有她,自己可能已經凍死在暴室,如果沒有她,宮闈局永遠不會出現韶光這個名字。可同樣的,施豔春曾將朝霞宮那些無辜的宮人趕盡殺絕,辣手無情地將她身邊知己至交悉數剷除……

  恩情深厚,反目,才會成仇。

  宮闈裡,原來是存不住情分的。

  「如果施掌事認為,一個瓔珞就能將尚服局這潭死水攪活的話,奴婢倒要拭目以待了。」

  韶光眸色幽茫,說罷,再無留戀地轉身而去。

  劫後餘生,卑微苟活,她是代替著多少閨閥冤魂活在這深宮之中。既然她已能夠舊事盡拋,自己又何必……手下留情。

  夜色,愈濃愈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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