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情仇 > 繡宮春 | 上頁 下頁


  崔佩重新坐回堂上,訓話之時,寧霜和繡兒皆仰首動容,就連最淡的青梅也在靜靜傾聽。韶光發現從四方投射過去很多目光:有敬畏,有景仰……只消坐在那兒,就能感覺到從眾女身上湧出的是善意還是惡意,是欽佩還是鄙夷。

  然而身為司衣房掌事,鐘漪蘭卻從始至終都未出言——訓導、鼓勵、分工似乎與她毫不相干,甚至連崔佩的震懾力也沒放在眼裡。

  「局裡每月必有考核,次次都依仗他人可不太好。」最後,鐘漪蘭還是將她單獨留下,挑著緞子的手,嫣紅的指甲尖翹瑩亮。

  韶光輕聲道:「不知能否請鐘司衣寬宥提點?」

  「提點就算了,」鐘漪蘭笑靨如花,「至於寬宥,倒是要看看你的誠意跟斤兩了。」

  青梅和繡兒一齊繡過的緞子,鐘漪蘭最終還給了韶光。若換成芣苡,即便不要挾,也要讓寧霜幾個人丟差事。鐘漪蘭不要,是不稀罕這區區把柄。

  早晨的天還陰著,晌午過後,開始放晴。穿過湖西坊,甬道的盡頭就是掖庭局,等離近了,還能聽見裡頭揉搓衣料的聲音。

  這個時辰還在院子裡浣衣的都是不被待見的婢子,或是管事宮女受了囑咐,特地刁難。韶光被貶謫暴室時曾在料峭的春寒中漿洗,雙手浸到冷水中,是難以想像的刺骨之寒。

  內院,架滿了浣洗後的衣裳,越往裡走,鼻息間那一股熟悉的皂莢味越濃。韶光跨進門檻,徐袖就坐在籐椅上打盹。

  伺候的宮人都識得,茶盞都來不及換,急忙推醒她,指著門廊上一身淺灰宮裝的女子咽了口唾沫。

  「是你……」

  徐袖是暴室的管事宮女之一,掖庭局待了十五年,早練得波瀾不驚。可此時此地再見此人,還是不由呆愣了一下。

  「多日不見,徐媽媽安好。」韶光端起茶盞,湊到唇邊抿了一口,然後從腰間取下一枚錦囊,放在桌案上。

  徐袖覷起眼睛,「這是……」

  韶光將錦囊打開,露出銀票層疊的一角,「這些給暴室幾位管事媽媽。事成後除了重謝,鐘司衣對徐媽媽另有照顧。」

  「鐘司衣?」

  韶光點點頭,「媽媽還記得三月前從內侍監送到掖庭局來的料子,宮緞,清一色的月牙白,還有嗎?」

  徐袖眼皮抖了抖。宮闈局不定期有一些殘損或圖籍違制的布料送來暴室銷毀,三月前那批宮緞便是。她隱匿得小心仔細,幾位管事都不知曉,怎麼會將風聲漏到司衣房去……

  「內侍監送過來的料子自然是要銷毀的。年紀大了,也不知道姑娘指的是哪些,若儲放室沒有,那便是已經燒了。鐘司衣想要,不妨去內侍監問問。」

  「是嗎?」韶光抬眸,輕緩地道,「可若說,那布料現在就在奴婢手裡呢?」

  刺眼的陽光下,徐袖猛地抬起頭。眼前的女子整張臉都籠在一層慘淡的光暈裡,明明在微笑,眼底卻糅著洞悉一切的意味深長。

  「怎……怎麼可能……」

  韶光放下茶盞,「內侍監將料子送來暴室是要銷毀,並非讓人偷運出宮去貪贓。徐媽媽將那批緞子在宮外折成銀子中飽私囊,想必余司寶那兒,也吞了不少好處吧?」

  風中,飄著淡淡的皂莢香氣。

  這味道她聞了三個月,直到十根指頭磨出了血泡,依然記得那冰冷刺骨的井水、屋院外臭氣熏天的糞桶、染缸中能讓手脫掉一層皮的染料;還有每日給管事宮女打水、洗腳,再將洗腳水倒掉。

  「您若嘴硬將事情扛下來,奴婢只有將料子送到宮正司。捉賊拿贓,屆時怕連余司寶也擔不住掖庭局上下十幾個人的差事。」

  徐袖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咬著牙,恨恨地盯著她。

  「你想怎麼樣?」

  韶光看著她,「徐媽媽知道崔尚服是最要臉面的,與謝宮正一向私交甚篤,只要徐媽媽去指證,宮正司那兒絕對不會追究到底。」

  徐袖聽韶光說完,臉上褪去血色,「是崔尚服讓你來的?」

  「還有鐘司衣。」

  尚服局的內鬥由來已久,尤其是司衣房和司寶房,鐘漪蘭和餘西子在覬覦尚服之位的同時又竭盡所能要將對方壓得無法翻身。徐袖暗自咬牙,反復思量,兩害相較取其輕……既然崔佩也想讓餘西子死,她作為一個外人,沒必要將自己賠進去。

  出了暴室,那股子皂莢的味道忽然淡了。

  韶光撣撣裙擺上殘存的餘香,抬眸,瞥見不遠處的芣苡。

  碧潭菡萏,入目是一片綠蓬蓬的荷葉。池畔,芣苡孤零零站著,形影相弔,像極了一株萎謝的殘荷。她並非體面家世出身,能在掖庭局做到六品典衣已是極致,再無法升遷。

  行了禮,禮數周全,韶光才得見那枚繡囊。

  蓮花暗紋的繡飾,裡面揣的是大量銀票,掂量一下,至少有幾十萬兩。

  在局裡的宮人眼中,宮樣、繡線、緞料、手藝……大凡涉及兩房,鐘漪蘭就一定要和餘西子針鋒相對,一較高低。因為余西子原本就是司衣房的一個典衣,與芣苡一樣,曾任鐘漪蘭座下女官。只是後來司寶房掌事趙德珍犯忌離宮,崔佩破格提拔,才去填補了空缺。

  任己差遣的奴婢,從此平起平坐,鐘漪蘭恨得咬牙切齒。司寶房的成績、餘西子的能耐、崔佩的倚重……無一不在踐踏她的自尊。司衣房和司寶房以往的珠聯璧合,也由於摻雜了個人意志,變得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可耐人尋味的是,無論鐘漪蘭如何咄咄逼人,餘西子始終選擇退讓。這種隱忍在尚服崔佩的態度裡又是如此的曖昧不清,尚服局的內鬥愈加撲朔迷離。

  三日後,韶光懷揣著繡囊去宮闈局。

  輪休剛過,內侍監的小太監三三兩兩地在一塊聚賭。門檻上,偶爾還能看見打盹的宮人。

  門廊樑柱是新修葺過的,跨進內間,佈置考究。纏花紫藤木的背屏,勾連累絲嵌窗廊和剔牙勾角大方案,周圍擺著五張紫檀嵌玉小寶椅。唯一一抹亮色,是案上的黃花梨點翠插屏,人物山水,古趣盎然。桌上新鮮果品齊備著,環顧四周,趙福全並不在屋裡。

  小德子奉了茶,是洞庭的君山銀針。苦澀的香味嫋嫋升騰,帶給她某種昔日在皇后娘娘身邊的感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