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情仇 > 繡宮春 | 上頁 下頁


  趙福全曾在內鬥中垮臺,是她借用中宮勢力助他東山再起。那之後,宦官和女婢間形成了一張牢固的關係網,扶持相助,互相消災弭禍。如今,朝霞宮的人倒了,趙福全依然風光榮盛。風水輪流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你們內常侍若是不在,那我改日再來吧。」茶涼了,韶光索性將杯盞放下,起身往外走。

  「姑娘再等一會兒,趙常侍馬上就回來了。」小德子急急過來挽留。

  韶光淡淡一笑,「司衣房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做,回去晚了,可是要挨罰的。」

  臨跨出門檻,外面響起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趙福全就出現在抄手遊廊裡,像是剛從外面回來。小德子急忙迎上去。

  「公公,韶姑娘她……」

  趙福全擺手,三兩步走上來,「多時不見,姑娘可好!」

  花白的鬍鬚,臉上佈滿皺紋,一雙眼睛深陷而內斂精光。宮掖內浮沉十數年,這是個老練成精的人。他口中所謂的「多時」,在她身上卻是最難熬的兩載,韶光面色如常,仍舊含笑以對,「承蒙公公惦念,都是托您的福。」

  小德子將門簾掀開,趙福全彎著腰,笑意盈盈,「老奴知道姑娘現如今去了尚服局,還想派人去請過來敘敘舊,又怕壞了規矩。姑娘不會怪罪吧?」

  「公公太客氣了。之前奴婢們的小心思,不是還多虧您的高抬貴手。」

  梨花敞椅擺開,兩人重新落座。小德子麻利地端來沏好的新茶,趙福全趁熱抿了一口,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何須言謝。」

  韶光淺笑,「公公是個守信重義之人,偏手底下的不諳事。內侍監與尚服局原本相安,可鐘司衣得到消息,有內臣與司寶房串通勾結。事關兩房,又涉及貪贓,鐘司衣特意讓奴婢向公公討個計量。」

  細瓷瑩潤,香茗悠悠,女子清淡的嗓音沁入了杯盞,撣撣沫子,連星點兒餘香都不剩。

  趙福全略皺眉頭,「這話說的是……」

  「三個月前,從司寶房流出一批緞子,本應留作置辦冬服之用,可有人拿來內侍監,內侍監又以廢棄之名送到暴室去銷毀。暴室的宮人不知受了誰的唆使,竟偷運出宮去折成銀兩銷贓。」韶光將茶盞擱在桌案上,「公公素有廉名,可不要因此蒙了塵垢,因小失大才是。」

  趙福全緊鎖眉毛,沉吟良久。

  內侍監裡剛新來了一位內常侍,名喚李元——原是明光宮執任、太后跟前的近侍宮人,年輕,資歷淺,卻極得寵。也正是仰仗於此,剛進宮闈局就處處爭權,貪功瀆職、徇私結黨,無所不涉。莫不是——「姑娘的話,我們內常侍一向最聽得進去。來,讓奴才再給您添一盞茶。」

  小德子的殷勤,換來韶光嫣然一笑,「德公公真是細心,幾時入宮的?」

  「乙未年,承的是甫辛公公的恩。蒙姑娘不嫌棄,奴才這粗手粗腳的,可總被那新來的李常侍罵呢!」

  韶光低頭注視著手中的茶盞,沉聲道:「甫辛大常侍可是昭陽宮撫安殿裡的老人兒了。德公公是他的門生,又在趙常侍身前伺候,身份如斯,也敢怪罪,這新來的李公公倒是好沒眼色。」

  趙福全在此刻抬頭,看到眼前這孱弱女子的一張臉上,略顯蒼白的膚色,凸顯了一雙漆色眼眸,黑洞洞的,像是能把人吸納進去;唇瓣噙著的笑,卻有一抹深長的意味。

  「姑娘,既然你我都不是外人,姑娘有話,但說無妨。」

  韶光握著茶盞,「公公這麼客氣,那奴婢就僭越了。昔年,內侍監曾與中宮相得益彰,此時此地,奴婢依然代表內局而來。司衣房鐘掌事示下,若承蒙趙常侍不棄,司衣房願與內侍監締結秦晉之好。」

  二

  寧霜將料子搬到後院,那廂,繡兒用木杵攪動茜素紅染缸中的布料。等染好了架在木支上,臨風高懸,就像那流動的滾燙血光。

  這是茜草搗成漿的色素,透著腥味,色澤卻比血醇鬱,浸染布匹,是濃豔到極致的紅。太后最喜歡這種緞料,緋色昭示了無上的富貴尊榮。

  「分派下來的不止那些,青梅還在儲物房清點。」

  繡兒擦擦頭上的汗,「阿碧她們早都搬完了,是不是弄錯了?」

  「沒錯,是芣苡典衣親自指派的。」氣喘吁吁的聲音來自回廊另一頭。青梅單薄的肩膀上還扛著三匹白底粉花的料子,嶄新式樣,做工更勝之前拿回來的幾匹墨緞。

  「鐘司衣說讓各屋量力而為,本來就帶著一個新人,她不知道要少分點兒嗎?」寧霜抱怨地拿起冊子,將布匹一一標明。

  青梅苦笑,「有什麼辦法。春寒一過,明光宮的掛緞和料子都要更替了,還有鳳明宮和麟華宮。聽說司飾房和司寶房也忙得翻天。」

  繡兒歎了口氣,「若進來個懂針線的,倒罷了,偏是個外行。對了,她昨晚好像挺晚回來的。」

  「是啊,前個兒也是。也不知忙活什麼,神神秘秘的。」

  抱著素白絹帛跨出門檻,刺眼的陽光灑在鵝卵石上,顆顆晶瑩,是碎金般的迷離光澤,像極了鐘漪蘭賞賜的錦匣珠玉。

  曾因斂財而被羈押尚宮局,如今機緣巧合進了司衣房,又一度私相授受,鐘漪蘭是認定了她貪得無厭,連陷害的勾當,也用錢帛收買。這點同樣適用于徐袖身上,趙福全卻不同——支持司衣房,就是跟司寶房為敵,為了區區銀票就加入尚服局內鬥,可真是一點都不像他的作風。

  穿過花蔭,廣巷的盡頭就是章豫門。

  順著直道向北,用冰裂紋大理石鋪就的殿前廣場上,一座巍峨奢華的宮殿莊嚴矗立。

  金鼎玉磚,錦寶廊廡,琉璃宮燈從北側簷角一直掛到南面,藍漆彩畫的繁複斗拱,層疊得精美至極。九丈丹陛雕琢著鳳凰魑龍紋飾,紅旃毯鋪陳,兩鼎鎏金銅香爐端然擺置。朝霞宮——象徵著獨孤氏閨閥無上權勢的宮殿輝煌如昨,底蘊風貌卻早已物是人非。

  韶光站在綠柳深處,看著三名藍絹羅裙的婢子,嫋嫋婷婷地從丹陛前走過。中間的那個,眉目娟秀,恍有熟悉之感。

  曾經就坐在那丹陛上守夜,夜深了,會有宮人體貼地送來暖爐和披肩;在殿門前候旨,不敢吃得太飽,更從不曾嘗冷物,生怕壞了殿內香霧的味道;有時娘娘來了興致,喜歡將廊廡內的雕花窗櫺敞開,白玉鎮紙壓著的宣紙上,娟秀的簪花小楷,墨香會隨著風飄得很遠……

  韶光靜靜地凝視,一瞬間,往事似如前塵輾轉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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