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雁遠(36)_於筱築

三六

　　她什麼都不怕。

　　思緒像被朦朧水霧濡染，竟生出刹那期望：扶遠，待報得大仇，我們會雲夏，找一所種著花草，陽光很充足的宅子，過平靜的日子，春天永遠都在。

　　而朝歌，是我的前生，我將緘默至死，永不提起。

　　我沒有辦法忘卻王宮的大火，沒有辦法忘卻生靈塗炭，我沒有辦法再與他在一起……

　　而扶遠，你是我的親人，是天地間，我篤信的，安穩的親人。

　　天亮時分，長樂回到淨月庵。告別時，橙拉著她的手，抬到自己面頰上，留戀地碰了碰，目光裡滿是繾綣：「虹姑娘，等我再去找你。」

　　長樂餘光中，只依稀見扶遠面有霜雪之色，眉眼不動。倒是朗和唇角微勾，笑道：「三弟，少年伴侶情正濃，不若回宮求父王賜這一門親事？」

　　橙修眉一揚，清澈而笑，並未答話，關於長樂，他有他的主張。他不捨得唐突了她，他得將最好的物事都獻給她。

　　長樂和橙分別後，策馬而行，入夜時分，才抵達荒野外的車馬店，她馬上一躍，隻身躍過牆頭，曲身一彈，折身落下地來。

　　一排房屋中，只有一間透著燈光，賬房內，店主正埋頭打算盤，聽見敲門聲，頭也不抬：「請進！」

　　長樂走進去，橫凳坐下，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面：「打攪了，掌櫃的。」

　　店主抓起掂一掂：「夠分量！不知客官是太子何人？」

　　「我是他的朋友。」

　　店主從案下掏出一張紙，上面繪著一盤殘局：「你要找的人留下這個，以及一枚白子，你只能走一步，就一步！我根據這一步代他回答你的問題。」

　　長樂研究殘局，陷入苦思中。雖在離園也時常和朝歌對弈，但那只是消遣，跟眼下局勢渾然不同，這盤棋事關重大，絕不能掉以輕心。

　　店主平靜地撥著算盤，並不多看長樂一眼。

　　算子上下翻飛，大滴汗水從長樂額前滲出，眼前出現幻象，殘局圖譜化成走動的實況，兩隻手執黑白子對仗，佈局迷離。她喝一聲著，將白子落下，已是大汗淋漓：「店家，請指教！」

　　店主數了數格，橫七豎八，贊道：「高！姑娘撥了頭籌！」

　　「何為頭籌？」

　　「那個人告訴我，此殘局只有三處可以落子，而這三處也分上中下，中庭開花為下，雙六為中，橫七豎八為上。」

　　「那麼店家該回答我的問題了。」

　　店主拿起一張紙：「此地往南二十裡，亂墳崗，按圖索驥。」

　　西去雲夏大漠，到回未央國，再到這處車馬店，長樂要找的人原是世外高人，不僅要潛心，還得聰慧，否則根本見不找他。但她必須按捺，再按捺，她需要這個人的力量，為此，她接受挑戰。

　　她必須找到他！

　　橙回宮後，墨月差人來報，太子朝歌來過。這墨月本是燒火丫頭，照說賓客造訪，她是無從得知的，但奇就奇在朝歌得知橙不在宮中，竟繞到廚堂這邊，親自將一些小食交與廚子，只說是橙愛吃的，並耐心地講了做法，這才離開。墨月縮在灶間，灰頭土臉，並未見著他，但聽人形容，也覺得尊貴不可方物。

　　廚子哪經得起被太子輕言細語講解烹食步驟？受寵若驚地跪了一地。都道太子親民，這竟是真的。

　　朝歌送來的都是橙愛吃的點心，他的侍女山竹親自做的。這山竹也是南邊的人氏，早年跟王后一起入宮，手藝雖然不如故世的王后，但在宮中也是數一數二的，想是橙會喜歡，便吩咐山竹多做些，讓他也嘗嘗。

　　朝歌並非糊塗人，橙背地裡對他的好，他也有數。可藍妃大為緊張。連稱食物中定然有慢性毒藥，一巴掌將那些點心打翻在地，驚嚇不已：「他是要害你！他是向我們索命來了！」

　　這些言語傳到朝歌耳裡，他微一頷首，海雨天風化於一笑。

　　是時候了。軍心、民心河父王的決心都在自己身上了。他回朝後的境地，一天天好轉，全靠他以命搏來，他朝歌，舊年那個妖後之子，以雷霆之力果敢地挽回屬於自己的河山，他再無懼怕！

　　藍妃不知道，待她惱怒走後，橙蹲下來，從地上揀起幾塊點心，拂去灰塵，吃了幾口。奪嫡欲望中竟還能生有菩薩心腸，這就是所謂赤子衷腸吧？放在這九重宮闕之內，讓人不得不感慨。他知道，那個看似倨傲而冷漠的兄長，內心是有熱度的，他，還是那年春天，坐在花樹下，對他微笑的哥哥。

　　只是這深沉禁宮內，他們的兄弟情，被多少別有居心的眼眸所窺視。

　　他們在暗處，對彼此伸出溫熱的手。

　　朝歌當年離開未央前往雲夏時，橙還很小。當嘉永王答應雲夏國王——也就是長樂的祖父的城下之盟，將一國儲君送與對質，橙站在嘉永王身旁，看到暮靄沉沉裡，他六歲的哥哥以尊貴的太子姿態端坐於馬背，安靜地策馬而出，走向甲胄如雲的外族大軍。

　　那一天，幼小的橙的視線追隨那白馬黑影很久很久，一直到他們融進天邊的山色，也未見他的哥哥有一次回顧。

　　橙崇拜朝歌，從二三歲起。孩子的記憶總是渺茫的，但他卻不能忘懷。這是連他的母親都無法理解的。

　　他很遺憾在朝歌最艱難的日子，他沒能和他風雨同舟。那麼，他願意與他共同背負這沉沉家園。

　　他不知道的是，與他哥哥風雨同舟的人，是他愛慕的女子。

　　可那女子已不願再與他的哥哥相認。

　　硝煙再起，是在月末，南蠻鐵騎扣響邊關。那日城頭長風凜冽，朝歌再次請纓，遠征南部，橙被心底意氣一激，也要追隨兄長而去，他渴望和他並肩作戰。但朝歌拒絕他了，此去前途兇險，他不願意讓幼弟犯險，至於他自己——

　　他必須以此役確定最終的那個結果，不偏不倚，只屬於他！

　　成，他將是王；敗，那是天命。作為一名戰士，死于戰場，他無悔！

　　南邊，更是他母后的故里，于情於理，此戰勢在必行，他只求，在死之前，他還能再見到她……他派出的死士日夜打探她的下落，就快要找到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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