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星沉雁遠 | 上頁 下頁
二五


  寒來暑往,師太慧空已在這空山中住了兩載有餘。靜月庵前的梅花開了又落了,大雪下了又化了,春天來了又走了,雁飛遠了又回了,庵中冷清又熱鬧了,逢了初一十五,村落裡總有婦人們上山燒燒香,祈禱家和人吉。幾個厚道的中年女人憐她過得清寒,來上香時總會拎些自家種的菜蔬給她嘗嘗鮮,閒話幾句。

  師太是個客氣人,總不願受人恩惠的,收了鄉人的物事,下回定要還上一包茶葉或自己釀的酒水給她們帶回去。茶葉是她親自摘的炒的,嫩生生青翠翠,喝一口,連俗人都會覺得自己像是雅了幾分,半點不比縣太爺差哪。

  師太真是有仙氣的,秀珍嬸上前年生了個白胖小子,跟年畫裡的娃娃似的俊俏,卻得了怪病,不吃不喝,日夜啼哭,請了大夫來治,診了脈吃了藥,還是不見好,娃娃瘦成一根莖,都說只怕活不長。秀珍全家都心急如焚,終日以淚洗面,有人忽地提到了師太,修行人難免有幾份靈氣,不如給她看看?

  秀珍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想法,抱著娃娃就上了靜月庵。說來也奇,師太只伸手在娃娃頭上摸一摸,娃娃馬上不哭鬧了,又喂著喝了幾劑草藥,娃娃竟掙脫秀珍的懷抱,活蹦亂跳地在庵堂裡轉圈兒,什麼毛病也沒有了。秀珍全家大喜過望,抱著娃娃就要下跪,師太連忙扶起他們,若無其事道:「這娃娃,和我有緣哩。」

  娃娃本是喚作福生的,經師太治好了病,當即就改名為仙賜。那天待秀珍一家走後,師太獨自在花樹下站了很久,頭頂繁星漫天,一輪皎潔的白月亮。

  記憶中,似乎也是有過命在旦夕卻被人妙手回春的時刻吧……

  「雲夏國萬民虔誠祈拜,願神靈般慈愛的上天能夠指引迷津,佑我國君……」

  「願憑上天眷顧……」

  師父……父王……母后……還有——

  朝歌……

  一行清淚從師太眼中緩緩流出。曾經有人以畢生的靈力換回她的性命,曾經有人以如山的父愛換回她的性命,也曾經有人為她以命換命……隔著歲月往回望,她卻已不能肯定,假若退回到當初,假若能預料日後所受到摧心肝的劇痛和顛沛流離,她是否還願意要這條命,是否還願意活下去。

  這空蕩蕩的山風,吹得人空蕩蕩地冷啊。

  一樹花瓣在夜露中悄然吐露芳香,師太的身影在月色下愈加單薄,風一吹,青袍飄拂,像陳年的漣漪,一不留神,就破了,碎了。兩年了,卻像經過了漫長的一生,而心裡卻再透亮不過,這一生還在前頭呢,還長著呢……

  長樂是她的前生。

  前生的大火……

  那場火燒得可真凶……

  那夜是朝歌的婚禮,那夜邊城失守,城破人亡,那夜雲夏國滅,那夜父王殉國,她的三個哥哥戰死邊關沙場,駙馬扶遠為國捐軀。

  那夜她滿懷期待地等待朝歌從婚禮中逃離,帶她遠走高飛,不料她在吉山之巔目睹遠處火光沖天,那是瑞澤國攻下都城時,毫不留情地將前朝的一切銷毀怠盡,她住過的鳳宮,她熱愛的離園,她的母后親手種植的桃樹,她的歡笑童年……全都湮沒於那片火海中。

  城傾了,愛殤了,她的父王未能在心愛的王後身畔長眠,她的姑姑永安公主在得知丈夫和兒子都死于邊城戰場後,投了井,她的侄兒侄女被瑞澤國王淩雲親自操刀斬殺,大雲宮血流成河,不復存在,而歷史旁若無人地掀開了新的篇章。

  踏著淋漓的鮮血和殺戮,這就是她的前半生。

  她的愛人呢,愛人朝歌呢?在她的國難家仇上,他甚至歡天喜地地辦著喜宴。他的國家,是瑞澤國的幫兇!而他,也許根本就知道這是預謀,預謀!卻不動聲色,冷酷地,警覺地,看著她的王國一步步走向滅亡。

  她不能原諒他。那個夜晚,她望著大雲宮的滔天怒火,哭號到徹底失聲,她想去救父王即使這只是徒勞!卻被師父一空死死攔住。那向來悲憫洞達的黑袍尊者用手擋在她的眼前,不教她去看那火勢蔓延,漸大,漸盛,漸鋪天蓋地……漸滅。

  她沒能看見師父眼中的血淚。

  世間最苦是先知。不能說,不可說,忍受著內心巨大的恐慌和悲哀,撐著讓自己不倒下去,因為還有更弱小,更苦難需要他去救助。

  這是他們的國家,他們的家園,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摧毀,卻只能掩面,救它不得。

  她哭倒在地,哭得昏死在師父的懷中。

  她從此無家可歸。

  而師父在那樣的悲慟下,反復告誡她的是:「公主,你的父親,我們的國君是希望你活下去的,好好地活下去……」

  「父王不在了,母后不在了,哥哥不在了,姑姑不在了……」連那一雙可愛的小侄兒侄女也不在了……這個國家,她再無牽繫。

  「我王當年以萬金之軀祈來你的生命,你又如何忍得辜負他?」一空閉眼長歎,「公主,好好地活下去,活著看盡這花紅柳綠,替你的親人們活到與這世界再無瓜葛那一天。」

  長樂一步一叩首,在舉國坍塌的清晨辭別了一空,下得吉山去。她聽從師父的話,再留戀,也不可去大雲宮一探究竟。淩雲王只怕正布下天羅地網尋找她呢,她的生命是有責任的,她不能再輕慢地對待它,她要——活下去。

  為她的親人,為她的國家。

  為了有朝一日,站到他面前,狠狠地質問他,報復他。

  他這個兇手!

  一夜之間,昔日祥和恬淡的都城改變了模樣,到處都是兇神惡煞,砍刀一揮,無辜百姓人頭落地,劍光一閃,天真孩童利刃穿心。他們在屠城!殺殺殺,殺紅了眼似的,將鐵骨錚錚不肯做亡國奴的忠臣和良民趕盡殺絕。而她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將孩子送到母親的身邊,讓他們快跑,快跑,快跑。

  天下之大,可容身之地在哪兒呢。

  她渾渾噩噩地在殺氣騰騰的街市穿行,猩紅的血噴到她臉上,她渾然不覺,一劍砍來,她的衣袖哧拉破了一條大口子,她茫然行走。她頭髮淩亂,面容憔悴,衣衫襤褸,她在鬧市中,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也看不見。

  最終,她還是去了離園。

  那裡仍是滿目瘡痍的都城中最後的淨土。

  淨土不淨。它的背後,是謊言,辜負,背叛,以整整一個國家的傾覆為代價!

  「長樂,遇上你,是我這一輩子,最好的一樁事。」

  「長樂,你是我的光。」

  「長樂……」

  海誓山盟已成空。

  長樂在離園待了六日。第七日,她出城。

  她得去往未央國。縱是情深似海,也是仇深似海。

  她要替她的親人,她的子民,她的國家復仇!

  城門黑壓壓一片,半步即是一名侍衛,出城的人必須接受盤查,一經懷疑,即亂刀砍死。人命如螻蟻,他們甚至懶得花費力氣查明真相。城破了,國亡了,命就不再是命的,成了敵國的一時興起,要殺要剮,只在他人的指間。

  長樂蓬頭垢面,夾在人群中並不打眼。然而瑞澤國士兵似乎奉命而來:「女的!尤其是女的,一個也不要漏過!」

  「王子有令,只要將雲夏公主帶回去,重重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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