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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這天,村民鄭金順砍柴路過寺院歇腳時,嚇了一跳。幾日未見,這寺院竟煥然一新,門前鵝卵石小道打掃得乾淨整潔,石階一塵不染,他探頭往裡頭一瞧,常年失修的寺院已是窗明几淨的模樣,長燭高照,佛相莊嚴,再一瞧門前的牌匾,赫然是「淨月庵」三個字。

  寺內算不得亮堂,鄭金順壯著膽子走進去,揚聲問:「有人嗎?」

  但見得一襲青袍緩緩自後堂而出,卻是一位年輕的師太,合掌低頭,只輕聲問:「不知施主……」

  說話間師太抬起頭,面容如水,神態安詳,立在暗影裡,微微頷首:「想必施主是這山下鄭家灣的村民了,可是腹中饑渴,特來庵中……」

  鄭金順張口結舌,呆了片刻才道:「我,我,我……呃,在下正是向師太討一碗水的。」他是個粗人,大字不識一個,哪懂這種文縐縐的話啊,憋得滿臉通紅才將這席話說了個囫圇圓。

  一回到鄭家灣,金順就找人打聽開了,山上的破落寺院,幾時竟住了人?是個年紀輕輕的師太,低眉落眼的,生得忒俊俏呢。聞者不信,巴巴地趕到山上一看,登時傻了眼。說起來,鄭家灣依山傍水,村裡的大閨女小媳婦倒頗有幾個出落得水靈,眉是眉眼是眼的,纖腰一扭,也是好看的。但和這師太比起來,那可真叫庸脂俗粉哪。

  師太也不過二八年華吧,穿得一身再樸素也沒有的寬袍大袖,眉眼沉靜,只沖人那麼一看,村中的壯小夥瞧得眼發直,喉嚨發幹,仙女也不及她好看哩。性急的人多會跌足歎氣,當面大呼,可惜了可惜了,師太只輕輕走過,青衫簌簌響。

  金順三歲上就死了爹,娘親哭瞎了眼,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家裡窮,他二十好幾了還沒娶上媳婦,自打在淨月庵見著師太了,竟茶不思飯不想,躺在床上徹夜難眠,三更還醒著,天剛濛濛亮就抄起鐮刀和扁擔,說是要去山上砍柴。

  一上山,徑直就奔向淨月庵。師太已經起來了,細細弱弱的個子,從井裡打了兩桶水,去寺後的菜園澆水。這可真是個勤快的人,才來了幾天,後院就被她開墾了幾分地,種了些新鮮的菜秧下去,拿把鋤頭慢慢地鋤地。

  她看上去像是沒有做過農活的人,連使鋤頭的姿勢都不大對,鋤不了一會兒,就直起身子歇一歇,然後默然不語地繼續幹活。金順忍不住了,走上前和她說:「我,我……」

  他來了有陣子了,不敢驚動她,直到這時才試圖接過她的鋤頭:「我來幫你吧。」

  師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總得學會的。」

  金順之前就聽過師太說話,溫婉的口音,她是南邊人吧,否則怎會這般山清水秀,是他從未見過的好模樣?他瞧著她,她容顏明晰潔淨,一雙手更是白皙,雖是布衫也難掩風華,舉手抬足無一不顯出養尊處優的貴氣,只怕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吧,到底是經歷了怎樣的變故,才流落到這裡,孤清無依?

  山中的晨霧彌漫,綠樹愈發清幽,鳥鳴清亮,婉轉不休。金順訕訕地,想和她搭話:「師……姑娘是哪裡人氏?南邊的吧?」

  師太蹙起眉,搖搖頭:「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了。」

  金順料想她有段傷心事,見她不說,他也不吭聲,搓搓手,奪過她的鋤頭,呼哧呼哧一氣鋤了起來,還幫她把土夯實,特地放慢速度,好教她看得清楚些。師太也不說什麼,默默地一一看在眼裡,轉身去庵堂取了井水給他:「小寺尚未收拾齊整,這一瓢清水便拿來待客,真是禮數不周了。」

  金順連連擺手,越急,就越發語無倫次:「不,不礙事。」真的,有什麼打緊呢,單單是聽著她的輕言細語,他就從心底歡喜不已。

  清晨的日頭透過樹罅射過來,光斑落到石階上一眨一眨,師太俯身望了許久。金順陪她坐著,深深地嗅一嗅清新的植物香味,偷偷地望一望她,再望一望。這畫一般的人兒,美得像……白蓮呢。甯河每到初夏,滿池蓮花盛開,她可不正像這好景致,沁人香呢。

  良久,師太打破了靜謐:「施主是來砍柴的吧?我耽誤了你好一陣工夫了,快些忙去吧。」

  金順又想說不礙事,但見得師太微合雙眼,顯是打坐的時辰到了,便識趣地告辭。走了幾步,一橫心,到底是問出來了:「敢問姑……姑娘芳名?」

  師太並未睜開雙眼,靜靜道:「貧尼法號慧空。」

  金順有個玩伴名喚玉寶,小他四歲,也是家貧,和他一樣還未訂婚。這天金順去找玉寶,卻見他躺在床上直哼哼,一問才知道胳膊脫臼了,他老祖母癟著沒牙的嘴和金順哭訴,說是玉寶不聽話,跑出去和人打架,落得一身傷。

  金順可就奇了,別看玉寶平素吃的全是粗糧,長得倒結實,袖子一挽,好精幹的一身肉。要說的話,整個鄭家灣,沒人是他的對手,向來只有他橫行的份,哪輪得到別人教訓得了他?金順想掀玉寶的被子一看究竟,玉寶腆著臉求饒:「老哥,是我認栽了,還不許我留點顏面嗎?」

  金順可不曾見過玉寶這麼畏手畏腳的樣子,問:「敗在誰手裡了?」

  玉寶嘿嘿一笑,不肯說。金順沒奈何,幫他盛碗粥擱在床邊:「要請大夫吧?」

  「哪有銀兩請大夫?老哥你來得正好,摁住我的胳膊,幫我掰正了便是。」

  金順猶疑地把住玉寶的胳膊,聽從他的吩咐,大力一擰,玉寶疼得眉頭都皺起來,咬住下唇死命忍住。金順猛地一扭,只聽得哢嚓一聲,胳膊正了過來。玉寶甩甩胳膊活動筋骨,深呼一口氣:「要不是你來,我指不定還得疼好幾天。」

  金順又問:「到底是誰,連你都不是對手?」

  玉寶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反問道:「你來找我下河捕魚?」

  金順本是待在家中無事可做,滿腦袋都是慧空師太,卻又怯於去靜月庵找她,實在悶得難受,這才想到玉寶家裡坐坐。待看到他,話說不出口似的,吞了回去,笑道:「好啊,捕魚去!」

  到底還是忍不了,坐在田埂上,金順問:「你……你知道山上的寺院吧?聽說來了一位師太。」

  玉寶到底年輕氣盛,當下就嚷開了:「你也知道啊?別提了!那師太居然會功夫,我的胳膊就是被她……」一說出來即意識到不妥,趕緊找話題掩蓋,「哎呀金順你看,好大一條魚!」

  金順不肯上當,揪著話頭問:「她會功夫?你怎會……」

  玉寶陡然煩躁不安,站起身,自嘲地笑笑:「那根本是仙子般的人物,哪是你我能消受得了的?」

  金順訥訥不能言。想必玉寶和自己一樣,也對師太動了心,竟大膽妄為地想唐突她,這才惹怒到她,才會使他負傷告退吧。他腦海中又浮現了師太宛然的笑意,眉宇間還有那麼淡的一抹輕愁,她看起來多麼弱不勝衣,不料竟有這樣的功夫,連村裡力氣最大的玉寶都奈何不了她。

  她在他心裡愈發神秘。

  再去靜月庵已是多日之後了,連日來,村裡幾個壯小夥都銷聲匿跡了,連農活都無人問津。金順聽玉寶一說,才得知他們幾個也是垂涎于師太的美貌,起了色心,想去輕薄她,也得到了和玉寶同樣的下場。她必然是練武出身,快得讓人還來不及看清她的身形,胳膊一痛,關節已脫臼。

  也有兩個誠心誠意的,竟然請了媒婆,試圖巧舌如簧地說服她。師太垂下眼瞼,安靜地聽她們說完,口氣淡淡然:「貧尼早已決意與古佛青燈為伴,塵緣已了。」

  媒婆受人之托,自是竭力勸她:「師太清雅之人,想是家道中落才入了佛門,若是心中尚有未解之事……」

  「未解之事?」師太像是有所觸動,喃喃低語。媒婆不失時機:「師太年歲輕,何不先還俗,在鄭家灣安頓下來,再作安排不遲?」

  師太神情恢復常態,輕笑:「多謝兩位施主美意,貧尼自幼佛緣頗深,一意心許佛門。」

  她連淺笑都動人,兩位媒婆心中皆是一歎,對望一眼,悄然告辭。這師太不是平常人,即使這般衣衫樸素,也難掩華貴之氣,必然出生大富大貴之家。不知到底遭遇何事,才令她心灰意冷,將綺年玉貌掩在山野孤庵中,獨對一彎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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