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星沉雁遠 | 上頁 下頁
一九


  從前,長樂從宮裡帶些書籍給他看,他教她習文練字,便寫過一句,「洛陽城裡風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那時她尚年幼,不解其意,此番咀嚼,她忽然明瞭他的鄉愁。他自六歲離開故土,被囚於離園已是十五年,這些年來,除了每半年為他送些生活必需品的宮人,他所能見到的,也只有她了。

  他不肯輕易提起未央國。長樂撫過他眉眼之間的鬱結,徒勞地想幫他撫平,到底有心無力地鬆開手。茶水幽碧如冥,仿佛風聲蕭瑟雨聲清涼的夜,被無來由地裁了一段置於杯中,喝一口,惆悵便在全身遊走。

  夜風蕭索,長樂再也說不出任何話,抖抖索索地抄起他的薄披風,裹在身上,決絕地踏著夜露破空而去,風呼嘯著掠過她的發梢。

  朝歌目送著她隻身躍過高牆,曲身一彈,折身落地,隱入茫茫夜幕,直至看不見。如果這是他的寄居之地,而非囚牢,如果他和她的相遇,可以再早一點,那麼事態會不會稍有不同?

  一別數日,長樂沒有再去找朝歌,她克制自己,每日在鳳宮呆坐,看看書,彈彈琴。五年前,她去求父王,說是侍女平兒勤心照料自己多年,如今是時候給她一個好歸宿了,秋天時,平兒就被許配了某個小官吏,日子過得舒坦,次年就生了兒子,還帶到宮中給長樂看過一次。

  現在的貼身侍女是菊香,和長樂一般大,但顯然沒有平兒貼心,長樂情緒低落,她在旁邊呆呆看著,什麼梯己話也不懂得說。到黃昏時,菊香端著幾道精緻的小菜過來,順口說了一句:「公主,聽說大雲宮近日要舉行婚宴呢。」

  長樂並不以為意:「是哪位大臣家?」

  菊香搖頭:「不是。奴婢聽說這次婚宴不同於以往,是尚書之女下嫁未央國質子……」她話音未落,長樂已面色一凜,沖出宮外。

  怎麼會這樣?朝歌,我賭氣不去見你,你便要以另娶他人來回敬我?抑或是……遺忘我?無論是哪一種,我都不能原諒你。

  夜色中的離園蒼茫寂寥,長樂提一口氣,向仙島奔去,水紋在她腳下淩亂地破碎,破碎……

  玉人在危樓。

  危樓望斷天涯路。

  朝歌已不在仙島,孤獨的大房間內,已是人去樓空。手撫上牆壁,斑駁疏離,恰似銹蝕的年華,長樂再也支撐不住,蹲下身,哭了。

  朝歌已告別離園,入住飛雲閣。數天前,他向雲王提出,寄居雲夏國多年,已將他鄉當故鄉,不免生出塵埃落定之感。雲王則表示,質子的婚姻本也在雲王考慮的範疇內,但戰事頻繁,一疏忽,便又過了許多時日。兩人協商的結果便是,半個月內,朝歌即迎娶尚書之女。

  歷經多年戰亂,雲夏國已呈蕭條之勢,瑞澤國的攻勢如潮,邊關岌岌可危。此際和未央聯姻,對雲夏也許有所幫助。雖當年聽聞朝歌是妖後之子,在宮中不甚得寵,但當婚訊傳到未央國,國王嘉永龍顏大悅,表示即日便譴派使者送來賀禮,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有什麼不能開解的呢,朝歌畢竟是自己所生。

  飛雲閣戒備森嚴,長樂並不能貿然去找朝歌,徘徊閣外多時,修書一封,委託親信代為轉達。朝歌的回信很快就到了長樂手裡,他右手著不得力,左手的字跡美則美矣,缺乏蒼勁風骨,他解釋說那日長樂負氣走後,他思之良久,唯有先脫離離園換得自由身,才能安排他和她的未來。和雲王相談之下,他只得接受聯姻的提議,但他讓長樂安心,儘管要娶他人,但他已有安排,新婚之日,大雲宮戒備定然不如平素森嚴,筵席正酣,便是他和長樂私奔時。

  長樂把信捧在胸口,這才略略放心。所幸朝歌另有圖謀,否則她真要去求父王,廢除她和扶遠的婚事,另嫁朝歌。雖然這極冒險,有可能引起父王震怒,她仍想要孤注一擲。心一定,她便又通過親信傳給朝歌一封信,表明他新婚那天,她會去吉山,只等他成功脫離大雲宮,就和他遠走高飛。

  朝歌右手雖不利索,但左手劍不可小覷,憑他的武功,加上喬裝改扮,攜長樂出宮也非難事。然一旦被查出離園已無人,未央國必然會遭受追究,日後他想回歸故土,只怕也難了。大婚是他想出的最穩妥的法子,除了勢必會傷害到他未曾謀面的准妻子,這局棋已在掌控中。

  聽說尚書之女生得美豔,體態妖嬈,夫婿逃婚會令她蒙羞吧。不過,雲王最疼愛長樂,將來,他和長樂負荊回宮請罪,得到雲王的原諒,到時候再提議將尚書之女許配給長樂的哪位王兄吧。事已燃眉,朝歌安坐下來,閉目沉思接下來將會涉及的每個細節。

  朝歌大婚當日,大雲宮張燈結綵,宮內許久沒有逢上喜慶了,這場婚宴多少給人心頭一暖,是以賓主兩相歡,熱鬧周到,竟頗像盛世。長樂悄然回避了這場筵席,獨自去了吉山。心愛的男人舉辦婚宴,就算是權宜之計,睹物生情,也難免會難過的吧,她不想面對這種難過。

  連日來,長樂每天都會黏在父王身邊,離別在即,她最捨不得的便是他了。雲王已被國事累得精疲力竭,面容清矍,笑起來眼角的皺紋觸目驚心。父王老了,長樂心裡一酸,無聲地走上前幫他研墨,閒話幾句。

  吉山上,山風清冷,鴉雀在林間撲棱著翅膀飛遠,長樂回頭一望,大雲宮內,煙花升騰,歡笑升騰,她咬緊下唇,向國師住的小木屋奔去。之前,雲王對她不參加婚宴大為不解:「我兒是最喜歡熱鬧的,怎麼今天卻……」

  長樂勉強一笑:「師父早就和我約好,今夜教我觀測星象。」

  一空並不在木屋,長樂在屋後的露臺找到了他。一空黑袍紋絲不動,正仰望蒼穹,眉目如冷月如寒山。長樂一步步走過去,師父仍連睫也不抬。

  長樂走到他面前,望見一空那雙靜水般的眼眸裡,是叫人的心奇異抽痛的悲哀。

  「熒惑南移犯南斗,恐是天命轉變之兆。」良久,一空長歎。

  「師父……」

  「天命屬意,為師也徒歎奈何。」一空搖著頭,黑袍在夜裡翻飛,徑直向室內走去。在長樂沒有看見的刹那,他驀然落下辛酸淚。

  同一時間內,大風起,軍帳鼓起,高臺之下,一抹黑影悄然而來。風刮在臉上有血的味道,鎮遠大將軍手松箭馳,城下,一條黑影被強弩勁箭活活釘死。

  城頭,眾人還來不及為主帥喝彩,就聽見瑞澤國的衝鋒號角又一次吹起。

  守城的二王子華明彎弓搭箭:「弟兄們,迎戰吧!」

  一聲聲悲壯的應和隨即淹沒在兩軍搏命的喊殺聲裡。

  「將軍,將軍!」正酣戰時,卻聽人來報。

  「城東數千鐵騎疾馳,看情形是瑞澤搬來的救兵!」

  「將軍,我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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