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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長樂,我們永遠在一起……

  你到底要去哪裡?扶遠,我怕,你不許走!

  長樂,等我五年好不好,回來我們就成親……

  扶遠苦澀地笑了,當初承諾她五年就回京迎娶,一晃已逾七年,邊關戰事不得消停,這日期便一再地拖下來了。

  塞外風沙幹硬,白晝日頭灼人,到了夜間陡然極冷,那個夜裡,他不知為何,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索性披衣起床,在蒼穹下佇立許久。頭頂只有一彎淺月,遠處的樹影婆娑,這時節,已是帝都的初夏了,他緩緩地憶及那個季節,他躍上桃樹枝頭,摘了最大最紅的那顆桃,把桃肉一片片削給長樂吃,然後他自己取了桃核洗淨,用小刀可以雕出一隻烏蓬船。她總是喜歡極了,拉著他的袖子,崇拜地讚歎:「扶遠,你可真是個能幹的人呀,你什麼都會!」

  想起長樂的笑顏,他的心被溫柔牽動,繼而整個胸腔都被思念充盈,滿得幾近炸裂,恨不能插翅而飛,立刻回到千里之外的故鄉,回到他明眸皓齒的姑娘身旁。

  他不想再多停留片刻,當即向父親告假,特許回宮一趟。軍務繁忙,鎮遠大將軍頗猶豫,王將軍和華明都為他求情,這才准假半個月。臨行前,華明替他牽來一匹神駿,拍拍馬背,取笑他:「無情未必真豪傑,好樣嘛,你小子。」

  他只曉得憨笑。想到這一去是要與她相見,他摸著頭,咧嘴直樂。

  長途奔襲,風雨兼程,扶遠於漏夜抵京,到達丹桂樓是淩晨四時,他先見著娘親永安公主了,母子久別重逢,抱頭痛哭。算行程,他在京城僅能逗留一日便得折返,娘親親自下廚,為他做一頓可口早餐,還未端上桌,他已等不及,匆匆地跑到鳳宮。

  他坐在前廳等,隨身佩帶的短劍規規矩矩地擱在桌上,平兒伶俐,吩咐幾名侍女替他捶腿,打仗的人,腿腳易受傷,總得多注意為好。明明很疲乏,他仍強撐著雙眼,一刻也不敢睡過去,他怕一旦入睡了,那便只能在夢中見著她。

  直直等到正午,長樂才醒,她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哈欠,那顰眉之狀,當真有說不出的嬌柔可憐。隔著珠簾,扶遠看著她,想要走上前,心卻怦怦跳,喉頭發幹,雙腳像灌了鉛似的,挪不開半步。說來也怪,在陣前衝鋒殺敵,于千萬人中廝殺都不足為懼,怎地見著了她,竟是連呼吸都吃力?

  近情情怯,扶遠心跳如鼓,他簡直疑心她將自己的窘態悉數收入眼底,卻故作不知,就等好好笑話他一通呢。就像童年時的她,老是存心耍賴撒嬌,非要看著他舉手告饒不可。

  「扶遠……」長樂期盼地問,「你會在宮裡多住些時日吧?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呢,你不是在信裡說,想聽我彈古琴嗎,我這就去彈給你聽,還有,你教我的那招'蕩空山'輕功,我現在……」

  話說到此,長樂生生地住了口。是,他教會她輕功,她卻憑藉它,每日去與另一個人私會……她看著扶遠,一席話就再也說不下去。

  她說什麼都是中聽的,扶遠連連點頭,眼中的光采卻又暗下來:「長樂,父帥只准我半個月的假,我……我下午便得返程……」

  長樂啊地一聲:「不能多留幾日嗎?扶遠,我們修書一封,請將軍寬限幾……」

  「我此番回來,已是通融之舉,父帥本就為難,我實在不便再……」扶遠恢復了軍人的作風,「況且軍令如山,我不能違背。」

  長樂失望至極,深深地結著眉頭:「扶遠……」

  扶遠反倒來安慰她:「長樂,我們來日方長,不是嗎?」他眼神乾淨清爽,帶著溫暖的情意,便叫長樂的言語堵在嗓子口,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他想她,所以飛越關山千萬渡,趕回來看她一眼,看到她,這顆心就安穩了,再跋涉千里,又有什麼打緊?扶遠曲起手指,在長樂臉上輕輕一拂,將她垂落到眼角的淩亂髮絲捋到耳後,微微一笑:「長樂,定國方可安邦,等我軍班師回朝,我就向王請求,准予你我成親。」

  他的一雙清瞳,就那麼直直地望著長樂,既期待,又真誠,還帶一點兒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淚意,卻教人怎樣都不忍拒絕,長樂閉上眼,一滴淚悄然滑落。

  扶遠伸手為她拭去,看起來那樣冷硬的一個人,指端卻是溫熱的。他劍眉輕揚,定定看她,忽地身形一變,化作一陣疾風,眨眼人已在三丈之外:「長樂,等我回來。」他得快些走,不然他就再也捨不得走了……

  長樂望過去,正好看到扶遠行到一棵木棉樹下,陽光明朗地照在他身上,紅得耀眼的花被風吹落,打轉旋兒,倏忽就飄向了遠方。

  扶遠像陽光,可那個人啊像月光。長樂呆呆地倚在樹幹上,埋下頭,默然地哭了。再去見朝歌,就有了矛盾的心情,坐在梳粧檯前,她握著木梳,心事重重。她的未婚夫是扶遠,他和她一早就有了婚約,他為國殺敵,置個人生死於不顧,他趕著回來見她一面,他……

  她是怎樣都不願意辜負他的。可她的心呢,又該怎麼辦?還有朝歌,她又如何捨得放棄他?她潦草地梳好頭髮,連午膳都不用,徑直向離園奔去。

  天空飄起碎雨,離園氤氳在淡藍色的霧藹中。長樂看到那個人從綠草蒼蒼的島嶼走了出來,履湖水如平地,他越走越快,飛一般踩著漣漪掠過,浮萍在他腳下依次退開。

  細雨紛紛地落著,朝歌的頭髮上凝了一層細小的水珠。他沒有帶雨具,將薄披風解下,展開,以手扶穩了,蓋在長樂頭上。雨細密如織,他們緩慢地走在雨中央,空氣中有新鮮的麥子香和澄澈的水流聲,又是一年初夏。

  到了島上,朝歌宛然一笑:「涼嗎?」

  「涼。」長樂只穿了一條及膝的墨綠長裙出來,斜風細雨,沁心涼。朝歌明眸一閃,粲然而笑:「我給你取茶。」

  茶具是長樂從宮中帶過來的,雪白的杯身點綴著幾抹淡墨的荷葉,杯蓋上繪了一枝鮮紅菡萏,像一枚小小的火把。香氣曲折幽雅,有明前雪芽的味道,長樂深深地嗅,熱氣直撲到臉上:「咦?好像有睡蓮清香。」

  「不錯。桂花保存在陶罐裡,鋪些稻草,桂香和稻香融合,儲藏期為一年。等傍晚睡蓮將閉的時候,取出桂花放在花蕊中,讓它吸收睡蓮的香氣,早晨花開再來沖泡,便是你眼中這杯雲淨茶了。」朝歌目光暖意融融,「我研讀了醫書,從上古的《藥典通卷》裡尋到這麼一味藥方,說是對你的畏寒症大有裨益。」

  長樂順著朝歌手指的方向一看,木屋一隅碼著大小十餘隻容器,裡頭盛滿了桂花,全是去年秋天他們一同收集的,她一直以為他是拿來釀酒,不料竟是用來與她治病。當她不在他身邊,他便一粒桂花一根稻草地細緻挑選,隔些時日就搬到日頭下曬一曬,整整一天,有日照的時辰,他捧著罎子來回研磨,好教受熱面積更均勻些,再等至傍晚睡蓮閉合前的瞬息,將一粒一粒桂子嵌入,只為給她做這一杯茶。

  他的右手甚至一直未見好,旁人輕易就可以拾起一根稻草,可他要花費的精力卻……這些,他都不提。這個人有種仿若與生俱來的寂靜感,但他的心,為她那般蓬勃地跳動。長樂將頭靠在他的胸前,手指無意識地在他的掌心畫圈,半晌才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今天,扶遠回來了。待了一小會兒,就又起程返回邊塞。」

  長久以來,扶遠都是他們之間的禁區,明知他恒久地存在,卻都小心翼翼地避之不提,心懷罪孽地相處,然而到了這一刻,命運卻當頭將他們推到真相跟前。朝歌鬆開長樂,背轉身,風已停,雨已住,天邊現出赤紅霞光。

  靜默許久後,朝歌開口了:「不知未央宮的綠梔子,是否依舊四季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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