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雁遠(8)_於筱築

八

　　雲王聽呆了：「朕是天子，所以天父為之感念，這才網開一面？」

　　一空道：「不錯。但上蒼體諒的是一顆父親的心，這與天下黎民並無分別。」

　　「那麼虹兒的未來是否會順利安康呢，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雲王頗為憂慮，「這孩子多病多災，吃了很多苦頭。」

　　一空表情很沉重：「天意難測，我也不能妄斷福禍，但從前夜的星相看來，恐怕……」

　　長樂和扶遠自然是聽不到這一席對談了，殘陽正好，秋蟲在腳下鳴叫，遠遠的天邊一顆剔透得像淚的星子升了起來，夜降臨了。他們互相追逐著，嬉戲著，離丹桂樓越來越遠，待收住腳步一看，赫然來到了離園那堵牆下。

　　兩人對視一眼，坐下來，眺望著蝴蝶和蜻蜓歸去，直到它們消失在眼簾，再也看不見。晚風襲來，長樂感到冷，瑟縮地抱住肩頭，扶遠將錦袍脫下，披在她身上，低聲詢問：「我們回去？」

　　「好。」長樂將錦袍緊一緊，剛想離開此處，隱隱聽到一陣悠揚的樂聲。這旋律蒼涼遼遠，像大漠的胡笳。扶遠幼年跟隨師父淩寒子穿過茫茫戈壁時，常會在如水的涼夜聽到它。聽師父說，那是浪人思歸，當他頭頂只有一輪明晃晃的月亮，身邊只有漫天黃沙，他想起來的地方，叫故鄉。

　　那麼此際是何人在想念故土呢？今夜明月如霜，而他身在萬里之外。

　　長樂從未聽過這樣扣人心弦的旋律，比國宴上最負盛名的樂師還要出色，還要催人淚下。她和扶遠都還是孩子，不能懂得離愁的滋味，但好的音樂並沒有門檻。

　　像是被攝住了心魄，扶遠和長樂聽從樂聲的召喚，恍恍惚惚地縱身躍上高牆，再度坐在牆頭。月光下，長樂又看到那個人了，他仍著白衫，散淡地站在及腰的葦草叢中，吹一管洞簫，秋天的月亮靜靜地照耀著，空氣中有茅草燒著的乾燥溫暖的氣息。

　　天地間仿佛只有他一個人。

　　他住在離園，他是眾人口中流傳的惡魔嗎？可是惡魔有這樣的容顏。長樂的手被扶遠握著，他掌心溫暖，輕聲問她：「你怕嗎？」

　　長樂搖頭。扶遠也搖頭：「我也不怕。」他是真不怕呢，即使那個人的確是惡魔，又有什麼打緊呢？他得保護長樂，萬不可露怯，叫人小瞧了去。

　　是誰說，惡魔通常會變幻成美人的樣子來害人？可就算他是惡魔，也是可以交談的吧？

　　音樂不會作假，音樂會說話。他的旋律是那麼動人，他的心裡有愛。扶遠想起師父說過的話，打動你的旋律多半是善的。一念於此，他半點不怕了，那句話脫口而出：「你吹的是《星沉雁遠》嗎？」

　　簫聲戛然而止。那個人並沒有朝他們看過來，停頓了這麼一下，又繼續。

　　天空地曠，長樂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小小的孩童不懂事，不懂何謂紅粉骷髏，不懂口蜜腹劍，她只是無端地想，他真是惡魔嗎？她不怕他。

　　一曲已終，那個人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符，世間萬物在他眼裡都不存在似的，他徑直向叢林深處走去，步履從容，保持著最潔淨的高貴和優雅。扶遠的聲音在風中被送出去好遠：「師父說，這支曲子是在思念故園。」少年朗聲道，「長河漸落曉星沉驚，雁聲遠過瀟湘去。」

　　那個人驀然轉身，從萋萋搖曳的葦草上掠起飛騰，像一陣白色的風，駕著夜間清新的露珠，直迫到近前。

　　原來，風是有顏色的。原來他的嗓音是這般清淨如水洗：「你師父是何人？」

　　第三章離別

　　扶遠被他問得一愣，結結巴巴地說：「他……他叫淩寒子。」

　　長樂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薄唇星眸，嘴角噙一絲淺笑，白衫在晚風裡飛揚，他蹙眉問：「他可是中原人士，有一管洞簫，從不離身？」

　　扶遠點頭，那個人又問：「他現在哪裡？」

　　「大漠。」

　　那個人笑了，只那一瞬，便又恢復到眉目淡漠、遺世獨立的模樣了。他背轉身子，淡淡地說：「你們是誤闖離園吧，快些離開這裡。」

　　長樂大著膽子問：「那你呢，你為何不一併離開？」

　　那個人躍下牆頭，雙足在水面上輕點，激起漣漪陣陣，眨眼人已在數丈之外，聲音隱隱飄來：「快些走吧。」

　　扶遠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半晌無言，長樂目送那一抹潔白悄然遠匿，悵悵地問：「扶遠，他是誰？」

　　扶遠糊裡糊塗地說：「我不知道，是水神嗎？」

　　長樂豁然開朗，贊同道：「對，他肯定是個神仙！神仙讓我們離開這裡，那就快走吧。」她扯著扶遠的袖子，央求道，「下次你再帶我來！」

　　扶遠背起她，縱身一躍，落入牆下齊腰深的草叢裡，驚起蟲鳴聲一片。他轉身替長樂拍拍裙子上黏的細小草葉，輕聲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得早點趕回鳳宮。」

　　長樂天真地說：「我要告訴母后，我和你今天看到了一個神仙！」

　　扶遠嚇一跳：「那可不成！鳳後若是知道我帶你來這兒了，我……」

　　長樂想想也是，眼珠一轉：「我不說！那下次你再帶我來離園好嗎？」

　　扶遠猶豫了一下，猛地點點頭：「好！一言為定！」兩個孩子擊掌為盟，「離園是屬於我們兩人的秘密，一定不告訴別人。」

　　天色沉得可怕，但長樂興致很好，被扶遠牽著，一路鬧喳喳，問個沒完：「扶遠，離園根本沒有住著惡魔，其實是住的神仙的呀，你說是吧？」

　　「扶遠，他的武功是不是很好？」

　　扶遠好脾氣地一一回答她：「有沒有惡魔目前不能輕易下結論，但照神仙的武功來看，就算有惡魔，肯定也不是他的對手。」

　　那個人有著絕世清豔的容顏，同他們說話也是溫和有禮，無論如何是讓人沒辦法往惡魔身上聯想的。長樂拍著手：「那好那好，下次我們拜他做師父吧！」

　　扶遠送長樂回到宮中，剛一進門就驚呆了，坐在明亮的廳裡喝茶的那個少年，不是二王子華明還能是誰？他一個箭步奔過去，扳住華明的肩，急急地道：「華明，你回啦？」

　　華明笑著捶他一拳：「你小子，可叫我好等！」這才看到長樂，朝她招招手，「這一定是我的妹子虹兒。」

　　在長樂很小的時候，華明便被送去華山鷹派學藝，如今已長成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難怪長樂不認識他。她呆呆愣愣地看著二哥，實在無法將扶遠講過的那個恐懼離園直至昏倒的人聯繫在一起。華明笑道：「我兩個時辰前剛回，父王已備宴替我接風，扶遠，我們可要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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