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雁遠(4)_於筱築

四

　　青苔很滑，荷池中枝葉紛繁，扶遠只聽得「撲通」一聲，那孩子落水了，她不會游泳，雙足亂蹬，狼狽不堪地喊：「扶遠，扶遠！」

　　扶遠急得臉都白了，一個箭步地沖過來，把她撈上來。長樂的小裙子濕了，腳上滿是淤泥，坐在欄杆上晃蕩著腳，笑嘻嘻：「你藏私，不肯把輕功教給我！」

　　「那又不是一夕之功。」扶遠忽然就生氣了，虎著臉道，「我去捉就夠了，你為什麼也要下來？」

　　長樂無辜地看著他，小小聲：「我想和你一起捉。」

　　扶遠的心軟了，默默地看著她，不說話。長樂問：「扶遠，你在想什麼？」

　　「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扶遠站在午後明媚的陽光下，莊重地對眼前的小小女孩許下承諾，「只要你開口，我就會去替你做。」

　　「那我呢？」小公主偏過臉去，皺起小鼻子，「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去捉。」

　　小公主手上沾滿了很多淤泥，扶遠根本不在乎這些，輕輕地牽起她的手說：「長樂，我們永遠在一起。」

　　隔天長樂又來找他，悄悄地說：「扶遠，宮外是什麼樣？我還沒見過。」

　　「宮外有小攤，賣好多小玩意，風車啊，小泥人啊，棉花糖啊，還有小酒館，裡面有好吃的燒鵝和蓴菜湯……」扶遠只有在長樂面前，話語才多些，說著說著聲音卻小了下去，「那還是我小時候見到的呢，後來我去大漠了，再後來就回宮了，路過市集時也沒時間好好地看看。」

　　長樂就等著他這句話：「好，那你帶我去！」

　　扶遠嚇一跳：「長樂，這可不是小事……」

　　長樂撇嘴：「前天還和我說，只要我開口，你就會去替我做呢？」

　　扶遠語塞。長樂開始凶巴巴：「我自己去求父王，讓他放我出宮去。」

　　如果雲王同意讓她出宮，她早就能出去了，何必等到此時？扶遠想笑，臉上卻正氣凜然：「公主出宮是大事，這個嘛，要從長計議……」說實話，他也沒想好找個什麼理由出宮，這需要策略。

　　長樂不理他，徑直向前走。扶遠苦著臉跟著：「長樂，你要去哪裡？」

　　「出宮！」長樂越走越快，然而，她照例被侍衛攔住，侍衛語氣再溫和不過，卻毫無商榷餘地：「公主還是請回吧，出宮非得聖上口諭或令牌不可，小的只是秉公辦事，雖能體諒公主的心情，卻很為難。」

　　扶遠賠笑道：「長樂，我們先回去，再想辦法，不急於一時，對不對？」誓言仍言猶在耳，一路都很懊惱，失落萬分地默然走著，看到前面那個走得歪歪扭扭的小小身影，他心一橫，趕上去說：「長樂，聽說南面有一片湖泊，天鵝停泊在水草中……」

　　小公主起先不答理他，漸漸地聽進去了，扭頭望著他：「那是哪裡？」

　　「就在宮內，那兒還能捉到蜻蜓呢。」扶遠惴惴難安地瞧著那雙小鹿般澄澈的眼睛，閃爍著亮光，一咬牙，「我帶你去。」

　　小臉頓時如花綻開，揪著他的袖子，昂著頭笑：「扶遠，我們去！」

　　穿過迷宮般曲折的回廊和重巒疊嶂的屋宇，花園，庭院和天井，扶遠牽著長樂愈行愈遠，慢慢地路況便荒涼起來，扶遠謹慎地拉著長樂東躲西藏，時而躲在假山後，時而躲在灌木叢中，等三三兩兩的宮人走遠才竄出頭。長樂不明所以，但覺得神秘，使勁繃住笑，小臉紅彤彤。扶遠縮在她身旁，聽著她細微的呼吸聲，側過頭看著她的笑顏，心裡暖暖的。

　　傍晚時分，兩人行至一處偏僻所在，迎面是一堵佈滿爬山虎的牆，長樂抬頭仰望，重重疊疊的枝蔓遮蔽了所有去路，留下窄窄一線，透出些微陽光。她迷惑極了：「扶遠，就是這裡嗎？沒路可走呢，我小時候也來過的。」

　　扶遠但笑不語，雙腳在牆壁上一蹬，淩空一個翻身，沖天斜飛，眨眼已跨坐牆頭。他定睛一望，牆的另一面，果真是傳說中的離園。牆角下就是一泓清碧湖水，流水潺潺，天鵝來回低飛，霧氣繚繞間隱見翠竹遍地和樓臺軒榭。

　　牆壁足有數丈，若不是自師父淩寒子處學來這招「蕩空山」的躍式輕功，扶遠也不敢相信宮中竟然還有如此清寂所在。長樂在牆下急得跳腳：「扶遠，扶遠，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風來，牆角的梔子一朵一朵地開得很急。扶遠躍下高牆，背起長樂，不一會兒便雙雙坐在牆頭，遠山靜臥，有風獵獵穿行，腳下便是湖水，長樂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的天鵝，既羡慕又奇怪：「這裡風景真好，怎麼從不見人提起呢？」

　　扶遠撓撓頭：「我也不大清楚，我小時貪玩，和你二哥華明來過這裡，也是被這堵牆攔住去路，回去時還迷了路，半夜才被宮人找回。」

　　「那，我回去問問父王。」長樂異想天開，「下次我們把這堵牆炸一個缺口，再拖一條船來，就能……」

　　話未說完，她已噤聲。扶遠覓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湖泊盡頭，緩緩飄來一葉輕舟，那纖長高貴的男子靜默地立於舟上，衣白如雪，金冠束髮，衣袂隨風飄動，滿天星光成為無聲背景。他帶著難以言說的優雅氣息，使人初見就為之怦然心動。

　　長樂的喉頭有些澀，像是被什麼堵住，她用力握住扶遠的手，聽見扶遠低聲自言自語：「難道是他？」

　　輕舟漸近，月光下，長樂看清男子的面容，鳳眼黑瞳，幾縷長髮垂落下來，雙頰蒼冷，襯得一襲白衫分外清冽，他散淡而立，風神自然，便無一處不讓人感到妥帖。長樂直直地看著他，他的神情飄渺倨傲，感覺下一秒就會被夜風吹散似的，有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並未多看旁人一眼，似乎世間萬物於他都不存在。長樂去推扶遠：「喂，你知道他是誰嗎？」

　　夜氣恬淡之至，微雨飄落，白天鵝展動翅膀，低低地飛到綠草深處棲息。扶遠也看著男子，茫然不解：「怎麼和他們說的不一樣呢。」

　　「誰？」

　　「那次我和華明回去後，被娘親和宮女們警告再也不可來這邊。她們都說，這裡囚禁著一個惡魔，他青面獠牙，身高八尺，力大無窮，一隻手就能將一個孩童捏得粉碎。」

　　長樂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無意識地往後一仰，身體失去平衡，伴隨著扶遠的驚呼，她從牆頭摔落下去。留在她視覺裡最後的印象是輕舟在碧波上漂浮，那張絕美的容顏，是那麼美麗而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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