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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臨死之際,我才知道他是烏衣的大統領。他告訴我烏衣這一批軍資的事,讓我記住,今後以圖再起,誅君討逆,複他名譽。」木頭眼神有些激越,像看見群山暮色般的蒼莽。

  蘇離離靜靜地等了片刻,見他不說話,遲疑道:「那你要去……去拉起旗號,爭雄天下?」

  木頭的目光凝聚在她臉上,有些穿透世事的深邃總是極不相襯地出現在他年輕的眼睛裡,卻從來清濯湛然,不見頹喪,「佛經上說,父母子女是前世冤孽,今生又何必牽扯不清。我殺那昏君,足報父母之仇。至於我自己要做什麼,即使我父親也不能駕馭。」

  蘇離離止不住要問:「那你要做什麼?」

  木頭似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上翹,道:「天地廣闊,我什麼都可以做,只不想做皇帝。」

  蘇離離也淺淺笑道:「算你聰明,皇帝可不是人做的,好壞都累得慌。」

  木頭道:「這正是我不堪其憂,祁鳳翔不改其樂。」

  蘇離離被他一提,問道:「祁鳳翔怎麼知道你能找到那批軍資?」

  木頭蹙眉道:「他交遊甚廣,消息來源也多。烏衣本已支離破散,難保沒有什麼關鍵人物落在他手裡。前年他在京城遇見我,我們在棲雲寺密談時,他問過我軍資的事。我想那批錢糧,分儲各州,藏而不露總不是了結,祁鳳翔素有壯志,給他也不為過……」

  蘇離離擠一擠眉,怪道:「所以你就答應了?」

  木頭一臉無辜,「我沒答應啊,我覺得他並無把握,只是詐我一詐,當時就否認了。但他覺得我父王用盡方法留我在世,必然是有所圖,咬定我知道。要說猜度人心,祁鳳翔真是世間翹楚,只是當真把別人的心的看透了,自己的心也麻木了。」

  蘇離離從皮裘中伸出手臂,抱了他的腰,問:「你父王用了什麼方法讓你活命?你當初又怎地到了我門口?」

  「我父王跟我說了軍資之事,便設計讓我秘密逃脫,隱姓埋名,輾轉州郡,被烏衣衛和官兵當作叛軍殘餘追殺。我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從臨州回到京城。當時受了重傷,生死之念,早已拋開。怎麼落在你門前的,我也不知道。」他唇角掛著淡淡的笑。

  她看著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有一刻的恍惚,仿佛那年救他時那種虛弱而又不容靠近的倔強,心已經軟了,「那你也不該一直騙著我啊?」

  「我沒有騙過你啊,」木頭無奈道,「我只是不能告訴你罷了。當時在你家裡,若是被人發現,我死不足惜,而你也活不成。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不管什麼人就亂救,要不看你是真傻,我還以為你別有用心呢。」

  蘇離離奇道:「什麼?我傻!我難道還救錯了呀?!」

  木頭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頰上,「沒救錯,不然我死了,你這輩子怎麼嫁得掉。」

  「哈!」蘇離離短促地一笑,憤然抽掉手。

  木頭笑道:「我一聽你叫我木頭,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一個做棺材的,這輩子除了和木頭在一起,還能找上什麼。」

  蘇離離使力將他一推,沒推動,嗔道:「你跟誰學得這麼貧嘴的?」

  即使冷靜穩重之人,情愛中也不乏風趣靈犀。木頭無師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學的。」

  蘇離離卻被他貧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涼的面頰,卻捨不得下重手,捧著他臉道:「明明是個臭雞蛋,偏要開個縫,現在讓祁鳳翔那綠頭蒼蠅盯上了,怎麼辦?!」

  木頭也不顧自己是臭雞蛋,但聽她說祁鳳翔是綠頭蒼蠅就十分高興,欣然道:「要拿住綠頭蒼蠅容易得很。比如,我們去告訴趙不折,那位羅將軍是誰,那蒼蠅就是裝成鳳凰,也飛不出山陝重圍。」

  蘇離離被他一提,興致驟起,「那羅將軍是不是那個滿臉寫著別人欠他錢的李鏗,徐默格上次說他隨征死了,其實是祁鳳翔將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頭贊許點頭道:「聰明,就是他。我倒沒想到祁鳳翔來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趙無妨進攻祁軍,這位羅將軍也會攻打祁軍的。祁鳳翔總能出天牢,只看時機罷了,誰也想不到他有這樣一支生力軍埋伏在雍州。」

  蘇離離伸手掩進木頭前襟裡,只把他當暖爐偎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說他有兩個難題,一個是缺軍資,一個是需速勝。後者的問題解決了,前者的問題要靠你?」

  木頭撫摩著她眉梢,「既然世上只有我能找著,無論給不給他,拿在我手裡總不至於被動。」

  「你為什麼要給他找錢找糧?」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隨便露一露,我就再別想安寧。正是他有求於我,我也不能不應。」木頭站起身來,順手將她抱起,「我跟祁鳳翔是信義相交,這麼多年來誰也沒對誰不仁不義過。大家守著這個底線,不願先撕破臉。只因我們都清楚,我不會與他相爭,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為敵,非為上策。」

  蘇離離猶自抱著他道:「那現在怎麼辦?」

  「李鏗自然不會為難徐默格,就在這裡等徐墨格送簪子來給我。」

  蘇離離仍然抱著不動,「那筆錢……很多?」

  「是。」

  「多少?」

  「不下億萬。」他靜觀她錯愕的神色,溫和地煽風道:「你想要麼?」

  蘇離離緩緩搖頭,「不想。我貪小財,不貪大財。我只要自己的鋪子和你。」

  木頭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來你才是最貪心的一個。」

  他說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緊密相擁,在初冬的寒夜,纏綿難抑。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世人能看淡錢權二字者,廖廖無幾。這個人還能為你所愛,且愛著你,那是怎樣一種幸運,江秋鏑怎能不珍惜。

  仿佛有整個夜晚可以用來親吻,從容不迫,又柔緩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結。江秋鏑回首看去,無論是權貴的家世,還是秘密的身份,榮耀與才幹帶來的懌悅都像迷離的浮幻的前生。他向著不可知的方向沉墮,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這是他前世的淵藪。

  蘇離離扶著他的臂膀,時而極近地看著他的眼睛,又再闔上眼,沉溺地親近。他的眼睛清明濯淨,從來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險謎題。即使他是江洋大盜,即使他十惡不赦,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後快,於她而言,他也只是木頭。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虛空般博大充盈,舉重若輕。

  從來不去懷疑,不該懷疑,沒有左試右探與如履薄冰,因為此時此刻,他們就在這裡。

  祁鳳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終是冷笑了一聲。

  木頭驚覺抬頭,便見九丈遠的官道上,靜立一人。白衣映著薄雪,透著冷清的幽光,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木頭心下頓時明白,祁鳳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鏗在一處。他伸手攬了蘇離離,神色間隱有巋然的堅定與執著。

  蘇離離離京一年,驟然見到祁鳳翔,一驚,下意識地把木頭抱得更緊,幾分小鳥依人般的畏縮。狐皮毛色柔軟,圍在她頸邊,憑添嫵媚,越見清妍,眉宇間多了幾許韻味,絲毫不像當初女扮男裝的市井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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