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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風從北而來,吹起祁鳳翔束起的頭髮,拂在臉上是輕柔的癢,心卻如失了般空蕩,讓他措手不及。他為什麼要親自走來,只因心裡隱約想要見她一見,現下卻把握不住這相見的意義。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訴他那番順風逆風的話時,他也忍不住想去見她,一見便將所有拒絕的努力瓦解。

  那時她看見他站在屋簷下,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當時無恥地笑她,現在他卻一句也笑不出來。三人默立許久,祁鳳翔忽然一揚手道:「拿去。」木頭伸手抄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發麻。想必祁鳳翔面上強自鎮定,心裡卻難抑起伏,內力激蕩隨那簪子擲來。木頭微微一愣。

  祁鳳翔卻退了兩步,什麼也沒說,轉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點白衣消失在夜色深處,越走越急,漸漸運起內力奔跑。思緒如視物,浮光掠影般滑過,眼見李鏗的大營燈火閃耀,他陡然停住腳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塊冰涼,忽然覺得灰心。縱使他千辛萬苦得來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傾心愛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無人地纏綿。

  他撫著左手虎口上的一點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舉,以為可以將她拒之心外,不給感情以任何機會。她那麼孤弱無助的處境,竟敢拋下自己僅有的店鋪營生遠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張紙,寫著「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著紙條心裡後悔,他想將她捉住,想問她我不再隱藏,那麼你能不能不怕燒手?

  祁鳳翔站在營外,一時間雜念叢生。一進一退,一走一留之間,世事便紛繁錯落。他曾經以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卻驀然發現這是他掌控不了的。惟其不可得,失之更覺寥落。這甚至與蘇離離無關,而是另一種悵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鏗遠遠地觀望,已看見他站在營邊,默然佇立。他撇開眾人趕到祁鳳翔身邊,叫道:「銳王。」

  「嗯?」祁鳳翔似從夢中醒來,「什麼事?」

  「太原那邊剛剛來急報,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經傳位給太子了。太子著人擬詔,要飭你叛國,看樣子就要打了。」

  聽得這幾句話,他身處之境地愈加不利,祁鳳翔心裡反漸漸清晰起來,不似方才彷徨。父親待他之薄,長兄視他如讎,原來都算不得什麼,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擲。祁鳳翔看向李鏗,李鏗眼裡有擔憂與堅定,是為他盡心竭力的人。

  世間有情皆孽,無人不苦。蘇離離無非是彼岸的芳香,卻不是他採擷的時候,他自有驕傲,何需人償。江秋鏑說得不錯,祁鳳翔於逆境之中決不會生退卻之心。他轉顧滿營燈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氣,縱使天下千萬人負他,他又何足懼!

  祁鳳翔漫目天際,淡淡一笑,簡捷道:「打就打吧。這邊就依我們議定之計而行,我連夜回潼關。」

  雍州大道上,蘇離離與木頭兀自默立。蘇離離將頭抵在他肩窩,輕聲道:「我還以為他要動手。」木頭右手握著那支簪子,卻不答話。蘇離離仰頭看他,見他看著遠處,神色清和,戳他肩膀道:「怎麼?喝醋了?」

  木頭俯首,搖頭道:「那是玩笑罷了,我有什麼可吃醋的。只是看他方才情狀,實是對你用了心,看著我們在這裡,卻能從容抽身而去。從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說是七分,到底沒滿十分。

  蘇離離「呀」地一聲,驚道:「他會不會讓李鏗的軍馬來捉我們?」

  木頭頓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滿意有些同情,「你實在不瞭解祁鳳翔,他不是那樣的人。」

  蘇離離微微怔了一怔,勉強笑道:「那現在我們去哪裡?」

  木頭放眼一看,「換家客棧睡覺。」

  蘇離離點頭,拖了他手道:「走吧。詩云:『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木頭忍不住輕聲辯道:「是偕老。」

  蘇離離笑,「記不得後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個意思。」

  兩人攜了手,踩在薄雪上,有些唧唧咕咕的脆響,靜夜間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間只剩了他二人,交相踩著彼此的足音,緩緩去遠。

  第十五章 河畔木葉聲

  天水市集頗為熱鬧,街角一家古樸的小書屋整潔乾淨,青竹杆子挑著細枝垂簾,入畫的意境。書屋主人的小女兒一大早正用雞毛撣子掃著書架,便見兩個人遠遠朝這邊走來。一樣的青布衣衫,卻讓那高些的男子穿得有模有樣,劍眉星目,似乎帶著一點淡漠,目光所注又隱有溫柔。

  他身邊一人,比他矮了大半個頭,衣裳穿得厚些,袍袖寬鬆卻不顯臃腫,眼波流轉,便見伶俐動人。這人長髮隨便一束,簡潔卻飄逸,肩上背著個奇怪的大竹筒。走到近前,但見膚色細膩白皙,方看出是個女人。

  木頭衣裾一振,邁進門檻。小姑娘迎上前問道:「二位客官要買書麼?」

  木頭看了她一眼,隨隨便便道:「敢問姑娘,周老闆可在店裡?」

  他態度很正經平常,那姑娘看著他面龐,卻微微紅了紅臉,略垂了頭道:「爹爹在後面廂房,公子若是有事,我去請他出來。」

  木頭客氣道:「有勞姑娘了。」店老闆的女兒急急瞟了他一眼,卻見他身邊那人烏黑的眼珠子琉璃般清透,覷在自己臉上,似乎自己的臉十分有趣。她忙轉了身,揭開布簾子到裡面去了。蘇離離看著她進去,咬著唇笑得詭異,回身撿了本架上的書翻著。

  木頭轉過頭來看她手裡的書,卻是本《詩經》,禁不住道:「你要補習『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蘇離離拇指按著書頁邊沿,將書翻得嘩嘩作響,微蹙了眉道:「我爹那些書我也看過不少,詩詞什麼的作不上來卻也讀得來。惟獨《詩經》我怎樣也讀不進去,可能沒對上我腦子裡那根弦吧。」

  她手指一松,正巧停在《豳風》裡,入眼是一首《七月》,曰:「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蘇離離愣了一陣,想起那年在言歡的繡房,祁鳳翔說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蘇姑娘記著吧。她輕輕合上書,笑了一笑,那周老闆已掀了簾子踱出門來。

  周老闆笑向木頭拱手道:「是這位小兄弟找我?」有幾分書生氣,卻帶著屢試不第的落拓。

  木頭點頭道:「正是,我想買本《楞嚴經》,不知有沒有鳩摩羅什的譯本?」

  周老闆散淡的神色驟然一肅,緩緩道:「沒有,只有玄奘的譯本。」

  木頭道:「原來如此。但願末法之中,諸修行者,令識虛妄,不戀三界。」

  周老闆應聲道:「這本經書功德無量。如是持佛戒,身語意三業清淨,資糧具足。」

  木頭點頭道:「這書我買了。」

  周老闆看看街邊,轉顧女兒道:「小梨,看著店裡。公子這邊請。」說著,把木頭和蘇離離往裡讓。木頭伸直手掌,稍往後遞去,蘇離離已握上他手,極其默契又仿佛極其自然,二人跟著那周老闆走進里間。

  轉過一個陰暗的門廊,又打起一道竹簾,屋裡燒著素炭,比外面暖和許多。炭盆之側是一張紫檀盤螭雕花案幾,案上放了些棗果。周老闆甫一進門,便躬身一拜道:「在下二等密衛,恭候上差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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