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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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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鳳翔手指撫著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麼,沉吟道:「這樣行不行?你現在沒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隨我去一趟冀州。下個月修葺皇宮的木材運進京,我替你弄出一批來。」見蘇離離躊躇,他補充道:「此去不要你殺人放火,不要你藏奸耍猾,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帶回來,一根頭髮絲都不少你的,可好?」 蘇離離極其懷疑地豎起一根手指,道:「一根頭髮絲都不少?」 祁鳳翔點頭:「可以,不過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蘇離離也無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們先談一下木料的材質、成色、數量……」 祁鳳翔大大地皺眉,叫道:「蘇老闆,你怎麼這般庸俗。我這高潔情懷的人難道像是騙子?還是只騙幾根木樁子的?」 蘇離離聽他說起自己前幾次說的話,忍不住嘻嘻一笑,確鑿無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這樣俗的!」 三日後,蘇離離寫了一封信,放在木頭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釘在院子裡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門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調了朱砂色,在大門上寫了八個歪斜不齊的大字——有事暫離,三月即回。 祁鳳翔坐在外面車裡,看她像螞蟻一樣忙來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蘇離離拎包袱上車,他便嘲笑道:「蘇老闆生意還真是好,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還沒出門就歸心似箭了。」蘇離離也不理他,坐上車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張師傅坐在車前,道一聲:「坐好了。」馬車轔轔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東北行進。時值隆冬,萬物肅殺,七日後行到渭水邊上,竟飄起了細碎的雪珠。才過未時,天色一片鉛灰,祁鳳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這是個小鎮,也不太繁華。祁鳳翔換了尋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調。可再尋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氣度不凡。蘇離離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換來祁鳳翔鄙視的一眼,將她指到了中間那間客房裡。 這一路上他都開三間並排的客房,蘇離離住中間,他與張師傅住在兩邊。蘇離離不好多問,心裡隱隱覺得有些兇險。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棧伸入江面,幡旗上飄飛著三個大字——桃葉渡。岸邊孤零著一棵銀杏,光禿禿的醜陋不已,卻與周遭物色出奇融合。 人對著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歎,蘇離離正幽幽一歎間,祁鳳翔提著一壺水進來,給她擱在桌上:「蘇姑娘歎氣做什麼?」蘇離離見他動手泡茶,忙站起來,又不方便奪他手中水壺,只好站在一邊,支吾道:「你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現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見你喝?」 祁鳳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湯色翠亮,香氣清高,原是張師傅愛喝,我卻不愛。」 「那你愛喝什麼茶?」蘇離離不敢勞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趕忙端過來。 祁鳳翔淡淡道:「我不愛喝茶,只喝白水。」 蘇離離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認為白丁粗人才那麼喝。」 祁鳳翔望著窗外天色,目光悠遠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謂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轉目光,卻疑道,「你幹嘛這麼看著我?」 蘇離離的表情說不上是什麼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輕歎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處。」 祁鳳翔注視她片刻,眼睛眯了起來,正要說話,張師傅在門口叫了一聲:「公子出來一下」。祁鳳翔看了一眼,還是接著把話說完道:「白水雖有白水的好處,我給你泡的茶卻是可以放心喝的。」說罷,他起身出去,與張師傅在走廊上耳語。 蘇離離默默品著茶味,心裡奇怪。這個祁鳳翔怎麼像會讀心術似的,她的意思他就這麼能領會。白水易嘗出有無下毒,難道他被下過毒?自己又偏去多那麼句嘴,把他話裡深意提起來。她暗暗告誡自己,今後定要裝傻,不可跟祁鳳翔深交。 這一路蘇離離扮作家丁小廝,張師傅扮作老僕,而祁鳳翔則像一個殷實人家的公子爺。張師傅與祁鳳翔的關係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卻不是下屬與主子,仿佛有那麼點亦師亦友的味道。 門扉上叩響一聲,祁鳳翔站在門前道:「下來吃飯。」 三人走到樓下大堂,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還帶著刀劍。祁鳳翔並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舉箸吃飯。蘇離離四面掃了一眼,卻被角落裡一個虯髯大漢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著頭,面前擺著牛肉燒酒,時不時地啜一口,並不著急,像是在等人。蘇離離一直看他,冷不防那人頭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過來。她趕緊回過頭來,跟著吃完了飯。外面雪已停了,祁鳳翔手指一點:「你,跟我出去走走。」 蘇離離乖乖跟上,踏著岸上薄雪,只見一派暮色蒼茫,水天相接,萬物寥廓蟄伏,像博大的舊時光,觸緒回腸。只聽祁鳳翔吟道:「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蘇離離心裡歎了一聲,有出息的人和沒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別。入眼景致一樣,感想卻迥異。 她驀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鳳翔站在護城河的石橋上,眺望城郭起伏。三個月後,便馬踏京師,弓開勁旅。如今他站在這渭水河邊遙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險,還把自己這個無名小卒搭上? 祁鳳翔一回頭,見她躲寒母雞一般縮在那裡,目光呆滯,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嗎?」 蘇離離點頭,祁鳳翔湊近她身邊,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這裡的被子也不知夠不夠,晚上穿著睡吧。」他眼波閃處,別有情致。 蘇離離愣愣地聽著,祁鳳翔拉了她的手腕往回走,笑道:「你這人有時看著呆得讓人無語,心裡卻還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兩人回到大堂,食客已盡,那個虯髯大漢卻還坐在那裡埋頭斟酒。 見二人邁步上樓,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聲音蒼勁,唱道:「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洪荒。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他眼睛隨著二人的身影從樓下盯到樓上,祁鳳翔目不斜視地推開蘇離離的房門,仿佛沒有聽見那人唱詞,一手將蘇離離送進房中。蘇離離已忍不住笑,故意大聲道:「公子,你聽那人唱的詞頗有風骨。」 祁鳳翔唇角噙著笑,卻將聲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塗了,正值寒冬,哪來南風大麥黃。」伸手帶上蘇離離的門,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裡去。 虯髯漢子站起來,大聲道:「唉——不肯低頭在草莽啊!」 「砰!」祁鳳翔的門也關上了。 樓下安靜了片刻,聽樓下那人惆悵道:「媽了個巴子的。」 蘇離離在房中笑得打跌。這人必定知道祁鳳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薦,偏偏薦得不倫不類。還「腹中貯書一萬卷」,只怕最後一句「媽了個巴子」才是本色吧。蘇離離找了一件單衣出來,穿在外衣裡面禦寒,到底聊勝於無。吹熄了燈,抱了包袱,依祁鳳翔之言和衣上床,窩在被子裡,卻不閉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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