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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恍惚中,看見很多年前暫住的一個山谷,鶯飛草長,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覺得寂靜空曠,冷得不似人間。遙遙的路上過來一輛板車,車前掛著一盞鮮豔欲滴的紅紙燈籠,燈籠上墨色漆黑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

  蘇離離看不清楚,站起來喊「程叔,程叔」。拉車的騾子踢踢踏踏將車拉到她面前,車上卻沒有人,只有一具沒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蘇離離又小聲叫了一聲「程叔」。程叔還是不見蹤影。

  她猶豫著上前,順著棺材蓋子拉開一尺,赫然看見木頭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躺在棺材裡,似是死了。蘇離離大驚,想推開棺材把他拉出來,然而那棺材蓋卻怎麼也推不開了。

  蘇離離伸手摸到他臉上冰涼,四顧無人,連一個救他幫她的人都沒有,只有滿目的空寂,霎時淚流滿面,從夢中驚醒過來。伸手一摸,臉上濕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臉。水冰涼,風侵骨,正是後半夜寂靜之時,月色清輝灑滿一院。

  夢境清晰得猶在眼前,卻有一種感覺篤定地告訴蘇離離:木頭不會死的!他那樣的人怎麼會死,他傷得那樣重都不曾死,如今傷好了,更不會死。心中卻有另一種忐忑不安,像被什麼東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內院門前,拉開門閂,是焦塌的店鋪大堂。

  蘇離離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斷垣,有燒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過的搖椅,有踩舊了的門檻。門檻外,程叔靜靜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蘇離離走到他身旁跪下,乞求而膽怯地叫了一聲:「程叔。」

  程叔沒有應,手指緊扣著蘇記棺材鋪的門檻,人已經死了。

  第四章 客來桃葉渡

  天明時分,難得有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擰一把毛巾,水淅淅瀝瀝滴到盆裡。她跪在地上,展開毛巾細細地擦程叔那雙枯瘦的手。這雙手多年來扶著自己櫛風沐雨,不離不棄。於飛蹲在一旁,默默陪著她。

  蘇離離擦完,將毛巾扔進盆子,對於飛道:「你起來,抬著程叔的腳,我們把他放到棺材裡。」本要賣給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說人死魂去,屍身會分外的重,兩人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程叔有些僵硬的身體抬起來,裝殮進了獨幅的香樟板裡。

  蘇離離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將他的頭扳正。於飛忽然道:「父皇當時也是這樣子。」蘇離離陡然回頭望向他:「你說什麼?」他有些失神的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們當日就是這樣躺在披香殿,沒有人管。」

  蘇離離注視他眉目,他眸子黑白分明,帶著脆弱的稚氣,毫不沾染他父皇暴虐的心性。於飛怯怯道:「蘇姐姐,你看我做什麼?」蘇離離扶著棺沿,轉視程叔,輕聲道:「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著他的腳,程叔抬著他的頭……就像我們今天這樣……把他裝進了棺材。」

  她默默望著程叔斑白的鬢髮,仿佛穿過時空聽見他溫言的話語勸她:「小姐別怕,老爺雖不在了,我至死也會看護著你的。」一陣突來的虛弱擊中了她,蘇離離伏在棺沿上,卻無淚可落。

  於飛伸手拽住她衣角。蘇離離心裡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說出來。你的父親殺死了我的父親,到頭來他在宮中無人收屍,到頭來你也跟我一樣可憐。蘇離離忽然抬頭「哈」的一笑,說不上是悲還是喜,撫過於飛的頭髮,柔聲道:「你餓不餓?忙了這一早上,我還沒弄點什麼給你吃。」

  於飛搖搖頭,小聲說:「我不餓。」肚子卻「咕」的一聲反駁。蘇離離拉了他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塵,道:「我們去廚房看看去。」話音剛落,身後的門一響,有人進來,卻是張師傅,還帶著四個士兵。

  蘇離離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道:「張師傅來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蓋棺了。」張師傅聞言,快步上前,探到棺頭,「老程怎麼……」

  蘇離離伸手一指簷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們要的棺材,抬去吧。」

  張師傅詫異地抬頭看她臉色,是難以言述的平靜,沉吟道:「少東家怎知我們是來抬棺的?」

  「他們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嗎?到我這裡來不就是為抬棺材嗎?」

  張師傅道:「這孩子住了這些日子,我也要帶他走。」

  蘇離離手抓著棺沿,沉默片刻,轉頭看於飛。於飛搖頭躲在她身後道:「我不走,蘇姐姐。」

  蘇離離看向張師傅,張師傅搖頭。她便蹲下身,拉於飛手道:「你去吧。別怕,世上的事躲不過。怕沒有用,又何必要怕。」木頭說怕既是沒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將於飛牽到張師傅面前。

  張師傅似不認識蘇離離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終是牽了於飛走向門外燒焦坍塌的鋪面。於飛扭頭看著她,依依欲泣。四個兵士向簷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後面,「祿蠹國賊」四個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閃過。

  蘇離離忽道:「等等。」

  張師傅站住。蘇離離問:「木頭在哪裡?」

  「老朽不知。」

  蘇離離扶在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勸他亂世擇主,不就是勸他歸降祁氏嗎?你跟他去棲雲寺遊玩,不就是帶他去見祁鳳翔嗎?」

  張師傅面露賞識之色,坦然道:「木頭自有打算,非我淺薄言辭可動。」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裡?」

  張師傅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與祁三公子似是舊識,確是在棲雲寺密談良久,但我不知談了什麼。」他話鋒一轉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許多政務要忙。祁大人的後隊大軍不日也要趕來,他脫不開身才托我來此,說有空了再來看你。」

  蘇離離輕柔飄忽道:「看我?我有什麼好看的。張師傅,你不來看看程叔嗎?看看他是怎麼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卻僵硬得拉不動了,隱約可見指甲泛著青灰,皮膚帶著烏紫顏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斷了。肋骨也被人打斷了,腿骨也扳不直。」蘇離離撫著程叔的手,「唯有頭臉是好的。你說,別人這樣折辱他是要做什麼?是要逼問什麼?是想知道什麼?」

  張師傅大驚,鬆開於飛來到棺邊,細細查看程叔的屍身。蘇離離冷眼旁觀。張師傅看了良久,沉聲道:「少東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為?」

  蘇離離不語。

  張師傅道:「你在這裡也不無危險,不如……」

  蘇離離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遠送。」

  張師傅沉默片刻,歎息一聲,站起來道:「稍等一會,我半個時辰就回來。我們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門外,祁煥臣幽州的數萬大軍到了京城。黃楊岡上,蘇離離卻默默地挖了一個九尺深坑,和張師傅一起,將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塵埃飛舞,揚起舊日懷想。蘇離離燒了紙,祭了酒水,一路無言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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