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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北胡人休戰國書遞來三日後,安城大雪。

  飛雪紛嬈浪漫,紅塵萬物似懼冷皆籟,白茫茫的天地間獨獨書房前那片梅林勝寒勝苦,花開嫵媚,朵朵殷紅恰似胭脂點點,顏色鮮靈醒目,格外惹人喜愛。

  雪地裡,呵氣成霜。腳印深深淺淺地留下,晉穆拉著我的手在梅林裡靜靜穿梭,雖是深冬徹寒,肌膚相貼處竟還是一片溫暖。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把另一隻手也塞入他掌心。

  他笑了笑,修長白皙的手指攏起來,揉了揉我的手,責道:「傻不傻?既然這麼怕冷,作甚麼還一大早起來陪我來梅林?」說話時,他微微擰起眉毛望著我,眸光溫柔,語氣無奈。神色間雖有一絲難掩的疲憊,只是身著的雪色貂裘卻將他些許蒼白的臉龐襯得愈發俊美。

  我本能地避開他的目光,尷尬一笑:「你才傻,一夜勞累未曾休息一刻,今日雪大,何苦還要再來為我折這紅梅……其實,其實夷光不愛梅花。」

  「哦?」他輕聲一應,握緊了我的手,笑道,「那你愛什麼花,說說看。」

  「春天的櫻花,夏季的荷花,秋日的優曇。」

  「唯獨不愛雪天的梅?」

  我點點頭,回眸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時,想了想,還是將話題移開:「樓將軍告訴我你今日將啟程去雁門,是嗎?」

  他眸色一動,微勾了唇角,笑意淡淡:「對。」

  「去和談休戰?」

  他聞言眸間更暗,凝眸看了看我後,揚揚眉毛:「對。」

  我心中一緊,不禁上前一步靠近他,抬眸望著他的眼睛,擔憂:「匈奴人這般姿態分明便是想引誘你孤身犯險。這是陷阱,你當真要去?」

  他卻聲色不動,薄唇抿了抿:「對,這是父王的旨意。」

  「不能不去?」

  他沉吟著仿佛是經過一番認真的思量後,瞅著我的眸子裡忽有光芒微微一閃。雪花飄得悠蕩,他笑容溫和,對著我輕輕搖頭,歎道:「不能不去。」

  我心下一落,不再言。

  前日是逢十整日,姑姑雖有孕辛苦卻還是去了落嶠穀,帶回了晉襄的旨意。深夜子時宮裡有內侍來敲門,當時我和晉穆在西樓小書房裡作畫未睡,晉穆去前廳領旨後讓樓湛回西樓囑咐我先睡下,而他自己卻去了大書房,連夜招來墨家兩位將軍和狐之父子,一宿議事,未曾合眼。

  我以為這般情景下一定是晉襄同意戰。哪知今日清晨醒來後,樓湛來見我卻苦笑澀聲,連說晉襄心狠心毒毫無父子常道。我疑惑不解,一問才知姑姑帶回的晉襄旨意居然是讓晉穆身赴敵營去談休戰。

  夏惠曾說晉襄最寵晉穆這個兒子,為何我到安城後一步步看下來,入眼所見卻盡是晉襄將自己的兒子用力往虎穴狼坑裡推的決絕和狠心?

  ***

  正想著心事時,手上忽地一涼。我回神,卻見晉穆放開我的手轉身走到一株梅樹前折了幾枝梅花,而後回頭又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聲不吭地帶著我慢慢走出了那大得似迷陣般的梅林。

  回到西樓,我將花瓶裡他昨日插入的梅花扔掉,換過清水,取過新的梅枝重新擺好,而後扭過頭問他:「好不好看?」

  此時他洗過臉換了衣裳,正懶洋洋地躺在軟塌上,橫眸看了一眼梅枝後,目光卻落在我的身上:「冰姿傲骨,清韻絕俗,當然好看。」言罷他臉上掠過一絲柔意,又笑起來:「你如今不愛它,遲早,定會愛上的。」

  我抿唇一笑,也不答話,只叫了幾個侍女入房一起幫他收拾著行李。

  他躺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忙碌,直到我把金絲玉衣放入行囊中後他才低聲無奈地一笑,起身拉住我,揮手命侍女們都退了出去。

  「怎麼了?」我不解。

  他俯身將金絲玉衣拿出來,遞還給我:「放心,我不會有什麼事的。倒是你,我走了之後……」言詞一頓,他勾唇笑了笑,眸色驟深,突然不語。我望著他,只覺恍惚中好似自眼前那雙眼睛中看到了一抹掙扎的痛苦和無望的悲傷。

  轉瞬,他卻又笑得自然:「這五個月陪著我,是不是很難受?」

  我怔著遲疑良久,輕輕搖了搖頭:「我心甘情願,何談難受?」

  他垂眸瞧著我的眼睛,目光深邃專注,好似要直直望入我的靈魂。這一次我沒避開,抬眸回望著他,勇敢坦誠,不藏心事。

  他笑著揉了下我的發,手指繞到我的腦後,停留著,不再動彈。這般姿勢讓我覺得頗是費力,正要抬手拉下他的胳膊時,按在腦後的手掌卻忽然用力,將我的臉頰按著靠入了他的懷中。自從那次在馬車上與他說過之後,整整五月他便再未違諾抱我一下。此刻倏然而來的親近叫我心底一慌,下意識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便要推他。

  「夷光,讓我抱抱你,就一會。」響在耳畔的嗓音低沉憂傷,聽得我指尖力量頓散,手掌貼著他的胸膛,正觸摸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也震動著我的心弦隨之起伏。他的雙臂在緊緊收縮,直到摟得我快呼吸不過來了,他才停下用力,溫暖的指尖揉撫著我脖頸處的肌膚,緩緩流連。

  我的手漸漸無力,垂落在身側。

  他輕聲問:「我離開後,你會不會想我?」

  我沉默,答不出。

  沒人日日早上為我折梅,我怕會不適應的;沒人夜夜陪我看書作畫,我怕也會惘然失落的。只是,我的腦海深處最想的卻還是另一人的容顏,日日夜夜,無時無刻,半年下來仿佛已成了習慣,已成了本能,思在骨子裡,念在血液中,想得心碎心疼,任誰也難以抵消。

  他身子一動稍稍離開我,低頭,看著我的臉,目光暗沉:「不想?」

  我慢慢搖了搖頭:「不是。會想的。」

  他低低一歎似松了口氣:「那就好。」言罷,他又微微一笑緊緊摟住我:「我也會想你的,日日夜夜,無時無刻。」

  心弦終是狠狠一顫,刹那後,斷裂絕然。

  他卻笑聲清朗,這時才記得將剛才未說完的那句話補充完整:「我走後,你自己要小心。阿公這次不會陪我北上,但有什麼風吹草動,他會將你帶去安全之處。」

  我在他懷中點點頭,心思一瞬緲忽,陡地竟飄去了無顏那日給我送來的密信上,暗忖:若那人沒按無顏所料來找我,那我要如何做才可保得雙方兩全?

  ***

  巳時,上大夫公孫烈來侯府請晉穆,言稱百官在城北長亭相送,儀仗護衛等皆已準備妥當,唯等穆侯到達便可出發。晉穆本要我留在府中不去相送,我一聽心急,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拉住他的衣袖,不知怎地眸間竟隱隱濕潤起來。

  心中驀然間似在無比擔心,擔心一切當真未能如我所願,擔心他當真會因他父王之故而心死如灰淡看了烽火刀戈、真的沒有防備部署。儘管我心裡清楚對晉穆這樣的人而言,徒徒去送死的可能性怕是萬分之一也沒有,但自己的心還是避無可避地揪作了一團。畢竟他若真的有事,始作俑者還是金城的無顏,而無顏做這事,卻又一半是為了我。

  見我執意相送,晉穆無奈,只得拉住我的手一起躍上馬背,冒著風雪馳出安城。

  城外兩百黑鷹騎騎士皆褪去了黑甲黑綾,裝扮做了普通的侍衛。百官跪地相送,不少人皆是面容不忍,隱有哀色和擔憂。晉襄居穀避世,一旨令下群臣即便有議也不得覲見諫書,此令是絕令,無可反駁下晉穆出使雁門勢在必行,否則,便是罔顧君臣天階的叛國逆賊。

  他是如何地珍惜愛護自己得之不易的無上名聲,又是如何地驕傲絕倫,君子行而有道,取而有仁,若要謀國得位,他絕不會愚蠢得將自己獨身高處、面對萬千箭蹙卻還是狂妄無知地去自稱「天下至寡,地上至孤」。晉襄下了狠心定要為自己的兒子擺出這局險棋,晉穆除了去面對,別無它法。

  離別酒三杯,飲過之後,晉穆拍拍我圍在他腰間的手,扭過頭來看著我:「夷光,下馬吧。我要走了。」

  我掀開帷帽上的軟紗凝眸看著他,心中一時感觸萬千,忍不住輕聲叮嚀:「要小心。」

  他略一頷首,眸光溫柔:「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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