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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夜深,雨又大,城外北方的驛道上早不見來往的人影。馬車在黑霧間急速前進著,車輪攆過濕濕的泥土時,軲轆的聲響皆被四濺的水聲蓋過。車外駕車的想必是個內侍,鞭策行路時,吆喝的聲音只見尖銳著急,卻不見渾厚有力。

  秦不思點燃了車廂裡的燈盞,打開一側的矮櫥,翻了翻,找出一件白色的長袍遞到我面前來。「公主,這是奴在蕪蘭殿找到的湑君公子的舊袍,要不要先替公子把這身髒衣裳給換了?」

  「不必。放他身旁,等會阿姐會給他換。」說著,我眉間一展,按在湑君手脈上的指尖松了開來。

  「公子如何了?」

  我舒了口氣,笑笑,並不答話。

  秦不思放下白袍,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奇怪,打量他:「怎麼?」

  「公主當真不怕侯爺怪責?」

  我抿唇,手指輕輕地敲打著膝蓋,半響,方輕聲道:「他不會。」

  「公主這麼肯定?」

  我歎息,淡淡道:「若他真要殺湑君,何必讓白朗回來看守。明知道白朗與你一般,忠心於我更勝於忠心他……再者,將湑君關在王叔前邸,那裡是總管你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無顏若真要湑君插翅難逃,豈會將他關在如此危險不安分的地方?」

  秦不思一臉困惑:「侯爺為何要這麼做?」

  我搖搖頭,不再言。無顏這麼做的緣由,我猜到一些,還有一些,我也未可知。

  秦不思神色雖茫然,但見我不說話也自緘了口,轉身在我對面坐下來,不再吭聲。

  車外又傳來一聲刺耳的呼喝,車廂晃動一下,我想了想,低聲問道:「駕車人信得過?」

  秦不思垂首:「奴親自挑的,公主放心。」

  我看了看他,一笑,道:「夷光從小到大麻煩總管不知多少事,王叔雖去了,總管卻依然待夷光一如往常的疼愛。夷光心中著實感激。」

  秦不思不自在地揚了揚唇,久為宮廷總管不動聲色的面龐上露出一絲欣慰而又滿足的笑意,一向陰寒清冷的眸間閃過一道細微的光芒。他低了低頭,作揖:「公主從來都未將奴看做過外人,先王雖去遺言猶在,奴只當公主是自己的新主。公主但有何令,秦不思赴湯蹈火一定辦到。」

  我聞言腦中念頭忽閃,忙問:「王叔逝時總管在旁?」

  秦不思一怔。

  「無顏為何一朝白頭,總管想必是世上最清楚其中內裡的人了?」

  秦不思沉默,許久,才委婉開口:「世間最清楚內裡的,是公主的師父東方先生,不是奴。」

  我看著他,費思。

  秦不思耷拉著腦袋細細把玩自己的衣袖,而後再未抬頭。

  ***

  馬車停了下來。駕車人在外提醒:「總管,到了。」

  我立刻掀了車簾朝外看去。

  懸在車頂上的四盞琉璃風燈皆亮了起來,朦朧昏黃的光線淡淡撥散了雨夜的一片黑暗,不遠處,泗水之畔,有兩人兩馬停立著。許是剛見我們這邊亮起的燈火,但見那兩人身子一轉,隨後便有一人急急朝馬車跑了過來,淡黃色的斗篷飄飛在雨水下宛若淋濕的蝴蝶翅翼,熟悉清雅的容顏在隨風撩起的帷帽輕紗後若隱若現。

  我心中一暖,忙轉身推開車廂門,伸臂雨中,等待著阿姐。

  夷姜跑到車下卻停住了,抬頭望著我,手臂緩緩揚起,遲疑地頓在半空中。

  我看著她的眼睛。往日無瀾如秋水的眸子裡此刻再不能平靜,淚水翻滾著,晶瑩欲滴。

  我垂手握住她的手腕,笑意自若:「阿姐想夷光沒?」

  「夷光……」她哽咽一聲,淚水倏然落下。

  ***

  秦不思戴好斗笠跳下車,反手關了車門。

  夷姜一入車內眼光便停在躺在床榻上的湑君身上再移開不得,她伸手擦擦淚水,滿臉悲傷:「他……」

  我扶著她走至塌側,輕聲:「此人貪睡而已,明日辰時他便醒了。阿姐不用擔心。」

  夷薑愣了愣,顫微的手指慢慢滑過湑君安睡的容顏。

  「湑君,湑君……」她低聲呼喚著,臉上神情時而溫宛思念,時而深情刻骨,時而又不知怎地暗淡蒼白,滿是愧疚和怨愁。

  「阿姐,這是無顏的豫侯令牌。你帶著它,以防不備之需。」我垂手,將一塊金令塞入夷薑手中。

  夷薑呆望了令牌半響,抬頭,看著我,淚水又起:「夷光,阿姐多謝你,阿姐知道自己……」

  「阿姐休得胡說什麼,」我伸手按住她的嘴,微微一笑,道,「我給湑君喝了忘憂散,明日起來後他便不記得前世所發生的任何事,他不再是南梁公子,而你也不再是齊國公主。阿姐你帶著他,找個地方埋名隱姓,安穩過日子吧。」

  夷薑蹙眉,拉下我的手指,擔心:「無顏他會不會為難你?」

  我揚眉,眨眨眼,好似得意得很:「怎會?你知道的,他從來都不敢沖我發脾氣。」

  夷薑忍笑,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對。他怕你。」

  我抿唇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們趕快上路,早日遠離是非早日為妥。阿姐可有打算去哪裡?」

  夷薑呆了呆,眸光飄忽車外:「穆侯說我們可去晉國,他會為我們打點好一切。」

  我皺眉,思量一下,低聲囑咐:「阿姐千萬不可去晉國。」

  夷薑不解:「為什麼?」

  我歎氣,負手沉吟片刻後,才慢慢解釋道:「亂世之時,大爭之世。穆侯心比天大,萬事利弊、善惡權交不過都在一念之間。不僅是他,無顏也是。阿姐的處境唯有依靠自己,切勿託付於任何人。夷光此生註定陪伴無顏身側,為免日後心念一差生何不好的事端,阿姐的去向夷光也不探聽關心了。但天下有三處你一定去不得,西夏,北晉,南梁。其餘兩國,阿姐可自斟酌考慮。」

  夷薑細細聽著,點頭應下:「我明白。」

  我彎腰抱住她,如幼時一般癡留一會後,便笑道:「阿姐此去一路順風。他日夷光和無顏若棄朝堂歸野,必定遊歷江湖,遍走山河,但凡有一丁點的機會,也要找到阿姐重敘舊緣。」

  「好。這般說定,阿姐等你。」夷薑抽泣著,緊緊摟住我。

  我放開她掙扎起身,拿過斗篷披在身上,推門跳至車下。

  「阿姐保重!」

  「你也是。」

  我望著她,只覺那動人溫柔的笑顏已漸漸在燈火下模糊。

  心下狠了狠,我抬手,「啪嗒」關上車門。

  一聲鞭策劃破大雨,駿馬嘶鳴,重蹄踏碎夜下靜籟,車輪慢慢滾動。

  我怔怔瞧著,直到那在風雨裡半暗半明的風燈帶著馬車在黑霧間遠逝不見時,方低低歎了口氣。

  ***

  「總管?」

  呆立許久不見秦不思的勸,我心下已覺奇怪。如今回頭尋找時,眸光所及處除了那個和阿姐一起來的人以外,再無其他人影。

  那人靜靜站在遠處,不動不出聲。周遭一片昏聵的黑暗,我瞧著,只覺得大雨迷蒙中他身影高大修長,隱隱的,感覺很是熟悉。

  「秦總管先走了。」那人望向我沉默半日,終是淡淡開了口。

  他一出聲我便知是誰了,忙跑過去,站在他面前,看著斗笠下那張模模糊糊的臉和一雙在黑夜裡格外明亮的眸子,笑道:「你親自送阿姐來的?今夜怎地如此安靜?」

  晉穆遲遲開口,聲音有點悶:「你的眼裡似乎只看見了你阿姐。」

  我瞅著他,因為怠慢恩人心裡甚覺不好意思,趕緊陪禮:「對不起啊。」

  明亮的眸子裡隱隱閃出了笑意,他默了一下,輕聲道:「不怪。」

  我看看他身後,剛才的兩匹馬如今唯剩下了一匹,心下遲疑著,望望他的眼睛,不做聲。

  「總管騎去了一匹。還剩一馬,介意不介意一起騎?」他笑著問。

  我想起辛好,腳下忙退後一步,不安:「這樣,不太好吧?」

  「怎麼?」

  我答不出話,只尷尬得轉身便走。

  他也不再強求,默默牽了馬跟在我身後,慢慢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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