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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阿姐?」我喃喃嘴角,望著城牆上那懸掛飄蕩的淡黃衣影,那背映著厚重城牆顯得愈發纖瘦嬌柔的女子,夜風下,飛舞輕揚的秀髮擋住了女子的面容,我雖看不清,但瞧湑君臉上那似得意似惘然又似不甘不舍而又心疼的神情,看得我腦中嗡嗡一響,忍不住大喊,「阿姐!」

  無顏殺過來,摟過我坐到他的坐騎上,我反身扯住他的衣袖,淚水滾滾滑落,一遍遍語無倫次地懇求:「無顏,救救阿姐,救救阿姐!」

  無顏抬眸看了一會,面色一沉,目色淩厲如刀芒。身後樑軍騎兵不失時機地追過來,遠處的侯須陀急急奔來救援。

  無顏縱馬帶我馳過一邊,寶劍入鞘,手指撫摸我的臉頰,細細擦著我的眼淚:「夷光,莫哭。那不是夷薑,不是。」

  可是此時,夜風下,廝殺聲中,有依軟甜甜的歌聲蕩蕩輕飄,那聲音濃濃清清,糯糯雅雅,正是阿姐的嗓音。我聽著,忙搖晃無顏的手臂,篤定道:「阿姐!是阿姐。阿姐的歌聲,你聽……」

  無顏眸光一亂,盯住我,神色半迷茫半擔憂:「什麼歌聲?我聽不到。夷光,你醒醒,醒醒,別嚇我!」

  我搖搖頭,伸手堵住他的口,不理他,只出神聽著耳畔傳來的那甜美歌聲,一時仿佛癡了:「阿姐……」

  「齊有夷女兮,絕色傾國。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流轉兮,眇波飛揚。

  靜言念之兮,瞻望歸晚。

  於鳳翩翩兮,不見其凰……」

  幼時阿姐逗我開心的歌聲啊,那般輕柔,那般溫宛,帶著回憶中往昔的歡笑晏晏,如今聽在耳,還是那般地動聽,那般地……讓人不舍。

  我怔仲,淚水又沿著眼角輕輕滑落。

  「樊天!」身邊無顏在吼。

  「末將在!」

  無顏瞥眸,望向城牆,冷聲:「殺了城牆上那蠱惑人心的妖女!」

  「諾。」

  我擦擦眼睛,視線清晰時驚見樊天搭箭拉弓,忙喝:「樊天!你敢!」

  樊天目光一動,轉眸看了我一眼後,視線掠過無顏的面龐時又再次變得堅硬如石。弦滿,箭嘯,直入城牆上那女子的胸口。

  腦子一空,我神傷,望向無顏,淚再也流不出,唯有咬住唇,直到有腥氣液體直竄口中,我還是咬著不放。

  「夷光!」無顏喊,撫摸著我面頰的指尖刹那冰涼。

  可是我的眼前卻陡地一黑,眼簾垂下,思維頓消。

  無顏,你為何要殺我阿姐……

  天道之擇

  悠然轉醒時,人已不在戰場,而是渾身綿軟無力地躺在行轅的靜思塌上。

  一睜眼,頓覺腦子疼痛不堪,四肢疲乏,胸中更似憋著什麼,酸中帶苦,苦中含澀,似是要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抑懣。緩緩,待意識重新浮現腦海時,我記起了昏迷前那漫天的硝煙烽火,那滿眼的殺戮血腥,還有那蕭瑟飄搖在青石城牆上的淡黃衣影,那首歌謠,那支銳箭,那抹自空中飛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掠走我阿姐歌聲和魂魄的殷紅液體……

  心中一下子似火在炙烤,疼得我猛然倒吸一口氣。我按著胸口,費力地坐起身,朝外帳高喝:「來人!」

  「末將在!」應聲很快,粗豪剛毅的聲音清晰得似在耳邊。

  我瞥眸,只見營帳內燈火微弱,墨玉屏風旁直直站著一個黑衣盔甲的將軍,英武的面貌,犀利的眼神,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著,看似鎮定的神色下,那雙鷹一般敏銳的眼睛在對視我的目光時不禁一恍,眼簾垂下的刹那,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安。

  「好個樊天!」我重重一哼,冷笑,雖側眸輕輕,言詞卻狠厲非常。想起昏迷前此人彎弓射殺我阿姐那毫不猶豫的一記鈾光冷箭,我恨不得立馬抽劍出鞘入其咽喉,讓他即刻去黃泉路上與我阿姐賠罪同行方為暢快。可是……命他下手的人是誰我雖糊塗卻也還記得明明白白。

  眸光黯了黯,我移開視線,起身下榻挑了燈芯,一縷輕煙嫋嫋而起,火焰冉冉,明亮的妖紅刹那落入我的眼底,一抹一抹,不斷撥散著我眸間的迷茫。一陣夜風來,燈火弱弱不禁吹,舉手倒茶時,碧色的液汁在搖曳的光影下耀出了翡翠一般的璀璨光華。我怔仲,拿了茶杯靠近唇邊,半天才輕輕抿下那一口清涼入肺的茶水。

  「何時了?」再次開口時,我的話語居然淡得如同此刻夜下疏疏吹來的風。

  身後一直靜默不動的樊天似遲疑了良久,方小心地回復我:「丑時已過。」

  「戰已畢?」我側身,看著他,明知而故問。此戰齊軍大營將士們幾乎傾巢而出,是以夜下營帳四周安寂得很。耳邊愈發清靜時,便愈發聽得對岸那戰場廝殺酣鬥的喧囂是何等地激烈、緊張和瘋狂。

  隆隆戰鼓響得似要震碎天,何況乎人的心跳?

  樊天果然發愣,身子僵了僵,揖手低頭時,額角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在燈火的照射下晶瑩得愈發微妙。

  我笑了,輕聲問他:「戰未完,你身為軍中大將,何以在後方?」

  麥色肌膚上的青筋在微微顫突,樊天垂首更深,稟道:「公主暈倒在戰場,侯爺派末將送公主先行回來,說……若當真不原諒,可先問罪末將。待此戰結束,他自會回來謝罪。」

  謝罪?我冷笑,聲音頓涼:「他果真如此說?」

  「是。末將不敢妄言。」

  要他謝罪?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去陪阿姐算了!心惱火得快要裂開,我氣得拂袖,案幾上的玉色茶杯倏然落地,在地上滾了兩滾後,這才「喀喇」一聲,破碎。

  樊天驚了驚,抬眸看我一眼,唇角抖了抖,沉默。

  我看著他,哼了哼,方道:「樊將軍既然當時敢放箭殺夷姜公主,那心底必然清楚公私之分、上下國生之道。如今豫侯身在前線,幾萬將士浴血奮戰,你身為大將卻因此等藉口避在後方,有理沒理?本宮是女兒身,雖不知功業皇圖,卻也分得清輕重。豫侯命你回來待罪不過是一時情急之言,如此關頭,樊將軍竟果真棄危戰而不顧,豈非白白辜負豫侯對你的一番培養看重?」

  樊天舉眸,神色惶惑不安而又躍躍待發:「那末將……」

  「即刻去戰場。」

  「公主不問罪末將了?」他猶自不信踟躇。

  我擰眉,冷道:「仇與不仇,那是私事,如今在齊梁兩國交鋒前,皆是次要。如果豫侯因為你我突然離開戰場而發生任何意外的話……到時,本宮不管你功勞幾何,必然誓要你命!」

  樊天揖手:「末將知道。」

  「還不走?」

  樊天轉身欲行時,猶豫了一下,又回頭,手指按住腰間劍柄,目光期待:「公主……有沒有話要末將帶給侯爺?」

  無顏……

  我心神一搖,默了半天,才輕聲道:「告訴他,夷光不怪。」

  「諾。」樊天神色大喜,音落,帳中冷風起,人影瞬間消無。

  全身疲憊,我無力坐上身後的軟椅,仰頭靠上椅背,眼睛閉上,心中暗暗歎息:阿姐,你千萬不要怨我。這仇,夷光報不了。不是因為不恨,而是因為這實在不叫仇。若咎責,論公道,那個親手拿你上城牆的人,才是我要他以命償命的人。可是阿姐,若我要殺湑君,你捨得嗎?

  清風拂吹,春夜寒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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