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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西陵絕戰

  午時過後,雨漸小。

  帳外如珠璉墜落的大雨不再,雨絲漸細,細到纏綿悱惻地一點一滴輕輕飄灑,微風拂過,細雨悠悠蕩蕩,洗過地上的嫩草綠葉,洗過守在行轅外將士的鎧甲,洗過冰涼鋒銳的槊刀……利刃上,雨水映著寒芒顯得愈發晶瑩純透,白線一道道,靜靜滑下。

  西陵春雨,居然在這一刻昭示出了幾分南地別樣閒暇霰淡的意味來。我抬眸看了許久,然後瞥了瞥一旁和諸將軍商量戰事的無顏,聽著他們那決絕果斷的戰事部署,念光一閃,便不由自主地想像到在那部署之後的硝煙烽火、血流彌漫……我搖頭,忍不住心中感歎:此時南梁山河意境至柔至美至清雅,卻無人可知片刻後,那充斥天地的將是能令蒼穹失色、令黃泉無傷的至剛之殺戮、至絕之悲慘、至殤之哀悼。

  我信無顏,所以西陵城必破。而西陵城是南梁北番屏障,一裡之厚,可動千里之權,堪稱梁國「咽喉」之絕境險地。若西陵城破,那南梁都城郾的滅頂之時指日可待。

  只是這亂世紛戰,情義又知幾何?

  腦中陡然浮現出一模糊清雅的白衣身影,我垂首,心底隱隱一惻,眼睛盯著案前香鼎,獨自默了半天。

  少時軍戰之事商定,有膳食送入行轅,諸將離開,我和無顏潦潦用過後,他出帳點兵誓師,我留在行轅內繼續琢磨偃月陣圖。圖已繪好,陣法的佈局玄機大都猜透,只是如何破陣……我伏案仔細思索,眯了眼,凝神一會後竟不知不覺地就這麼聞著書案上緩緩燃燼的龍涎香氣睡了過去。

  一覺昏昏。

  沉沉寐思中,冷不防耳邊有鼓號轟然大作,滿營鎧甲相擊的鏗鏘聲蓬勃震撼。心跳惶惶下,我猛然驚醒,尋思:莫不是……已開戰了?

  雖驚,然而眼皮依舊倦怠不堪,努力了半天,卻仍是閉得緊緊。

  鼓聲嗡嗡,號角長鳴,帳外的士兵們時不時整齊爆發出沖天呐喊。酣暢淋漓的呼喝氣勢下,有鐵蹄踩地的重踏聲由遠至近,伴隨著長劍齊齊入鞘的犀絕、鞭策急急劃破雨水的倏然、鎧甲零亂擲河的啪嗒,群馬嘶吼,那氣焰,縱使眼不見,也知其奔馳迅疾、卷風而歸的雷霆架勢。

  我握緊了拳,咬牙,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光亮,我轉眸看看四周,卻見行轅裡已無他人。而我自己,閉眼之前分明還伏首帥案,如今卻不知怎地就這麼自帥案後躺到了一旁的軟塌上,身上還蓋著那本該由無顏披在身上的白色斗篷。我蹙蹙眉尖,側眸瞧了瞧帳旁角落的漏斛,算算,未時早過,而申時將到。

  外面將士的呼喝聲陡然消減下去,我垂眸尋思:不知戰如何了,但聽這聲響,該是白朗馳歸,無顏似計已成,那上游的蒙牧怕是……

  正想得出神時,耳畔就突地響起一聲驚天巨吼,遠方似有龍嘯九霄,刹那整個世間都開始隨著這聲長嘯在瑟瑟搖晃,行轅內的擺設哐鐺散落一地,茶壺傾倒,熱氣嫋娜蕩出詭異的弧度。這光景,倒頗有翻地為天、蒼穹裹宇的茫亂和昏聵。

  心砰砰跳著,我伸手伏住晃動不止的書案,皺眉。有這震天撼地的動靜必然是因上游蒙牧撤了沙石,漢水決壩破堤,濤浪澎湃,流波洶湧,才得如此嚇人的氣勢。

  思念一閃,於是我再也不能心安,忙隨手卷起無顏的斗篷,冒雨沖出行轅。

  ***

  行轅外將士的呐喊聲在頃刻間止歇。諸人一臉驚詫地望著自西方天際陡然奔馳而下的滾滾白練。怒嘯驚濤,浪卷雲翻,看得人人目瞪口呆、面色蒼白,眼睛瞪得渾圓,嘴巴張得大大,可惜驚歎駭然的話語到了嗓子邊,卻突然失去了吐出成音的勇氣。

  漫天無雜音,細雨纏綿,靜靜縈繞。景致分明雅得很,但氣氛已凝滯安寂得如同死亡壓頂前的窒息抑懣。

  ***

  營外有觀戰台,高十丈,視野開闊,縱橫上下,可觀漢水兩岸全域。一身銀色鎧甲的無顏孤立其上,地動山搖下,唯有他能身形穩若山石、峭如壁岩,宛若獨駕雲霧的天神,俯瞰人世浩淼,風儀自當安然靜謐,動也不動的姿態處處透著令敵人心寒的淩厲鋒芒。

  我抿唇,懶得攀木梯,飛身上了高臺,靠近他身後,為他系上斗篷。

  他沒看我,鳳眸墨染深邃,正直直望著漢水方向。

  高臺之下,漢水之上,由白朗領著沖在前面的駿馬兩千騎,將士們正丟盔棄甲地踏浪淌河。追襲在後的梁軍本揮舞著彎刀長槊,搭弓拉弦,精神颯颯清爽,但聽上游汩汩蔓延的水聲後,諸人一時反應不過來,扭頭向西探尋時,勝利在望的喜悅依然潮紅臉龐,映著那張揚而又醒目的紅色鎧甲,泱泱停佇水中時,縱使表情癡然震驚,卻也頗為壯觀。

  慢慢地,那潮紅的興奮化作無形,暗灰如死的慘淡爬上樑軍面龐。白朗率軍順利渡過漢水,勒韁停佇岸邊,遠遠望著呆然化石的梁軍。

  梁軍陣形隱隱變動,不是衝刺,而是身形顫抖、手腳慌亂下的騷動和不安。紅色浪潮滾了兩滾後,梁軍驟然分作了兩撥人馬,一支,是視死如歸、毫不要命向我軍岸邊衝刺猛殺過來的騎士。還有一支,是進退不得,哀嚎哭喊往回逃走的步兵。

  步兵哀嚎哭喊著撤退時,其速太緩。騎兵等不及勒馬揚鞭,馬蹄橫掃,一人倒,百人伏臥,千馬同趴,鐵蹄踏過自家兄弟的身軀,淌平一條血路,人人爭先恐後,唯有提命與時間決鬥。

  可惜不管是逃還是戰,彼時,滾滾漢水已湧出兩關,自絕壁間呼嘯而出,勢不可阻。滔滔水汛如雷電劈過,白綢翻滾席捲一番天地,繞山融石下,所向披靡,瞬時便襲入眼下,濤浪流逝中,順帶著一路卷走那片紅色海潮……

  哀嚎突地啞然。即而變淒厲慘叫。那叫聲絕望而又尖銳,不甘不舍不情願的傷痛自肺腑而出,牽動了幾千幾萬即將消逝的魂魄,蕩蕩入天,殤殤落地,一聲聲不斷不絕,嗚呼逝然夾帶水嘯,能滲骨寒心,也能化解仇恨淡漠、烈火雄心,能聽得讓人止不住渾身戰慄、唇角發顫、心神虛恍不明所以。

  亂世紛戰,生命如草芥,泡沫般一一幻化,偏偏如此境地下,你還是不能悲憫於心,情義於胸。

  因為身為一個沙場將士,你必須要懂得:戰未完,殺者若動心,必然被殺。

  無顏往日的話語涼涼回蕩我耳邊,可如今我還是心動心惻心駭了,於是我閉眼咬唇,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腰間突然有手臂攬過來,環著我靠入一個寬闊剛毅的胸膛。他的手指輕輕抵上我的後腦,將我的臉壓上他的胸口,而後那冰涼的指尖緊緊捂住了我的耳朵,保持著這般姿勢,就這樣,許久靜默不動。

  我伸手抱住他,眼簾低垂緊斂,耳畔間此刻唯能清晰地聽到他堅強有力的心跳,漸漸地,身後那淒慘的哭嚎聲似慢慢不可聞,漸漸地,那浮躁翻湧的不安和驚駭也在心底慢慢壓下。

  不知多久,當世間歸落安寧寂籟時,捂著我耳朵的那只手悄悄滑落,拍上了我的肩膀。「好了。都過去了。」他在歎息,話語清冷低沉,不辨情感。

  我抬眼看他。

  俊美的面龐上罩著寒霜,那神色凝重肅穆得罕見。一雙鳳眸幽暗晦澀,墨如玉石,深如夜空,沉沉冷寂充盈其中。如此漂亮的眼眸啊,雖曾剛剛目睹過幾萬生靈在他面前瞬間消逝人間,但那堅定沉穩的目光裡卻仍是不見任何的遲疑、退縮和憐憫。

  這樣的寡絕,是齊之萬世幸事,亦是梁之滅頂禍難。

  「還戰?」我輕聲問。

  他望著我,沉默。

  我卻了然,再問:「何時再戰?」

  「夜下。破西陵城,滅湑君。」

  心底寒氣浮動,我倒吸一口涼氣,點點頭,移開視線。

  ***

  高臺外,細雨下得仍然不緩不急,漢水不再湍湍,波浪平平,遲遲流去下游,青山佇立空蒙,遠遠望去,添了幾許莫名的輕靈下,嫵媚依舊。世間看著仍是原樣,唯有漢水兩岸被沖散留在草地上的鎧鎖鐵甲,刀劍長槊,散發著刺眼的暗黑、殷紅、和雪色寒芒,繚亂的顏色倒映著青青草地,雖寂寂無聲,卻仿佛能夠在刺激著人眼視線的刹那,提醒著人們這裡剛才是有過怎樣一場浩劫殺戮。

  我黯然,無力地望著眼前天地水蒼茫。

  漢水對岸,那西陵的城牆上,雖隔得很遠,我卻依然瞧見那隱隱飄動的白衣,那修長熟悉的身影,那縱使我看不見也可知其他此刻正含著怎樣憂傷和悲憤的眸子。

  一縷笛聲悠揚,美妙得如同雲上仙籟,正悄悄漫飛漢水上方。

  其聲哀。喚心底同泣。

  其聲恨。喚心底同仇。

  其聲涼。喚心底同悲。

  其聲怨。喚心底同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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