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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公主!」白朗猛地起身,伸臂擋在我面前,目中眼神雖慌亂著急,口氣卻依然鎮定如初,「無論如何,公主萬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暴露自己的面容和身份。」

  「讓開。」我冷喝。

  白朗單膝跪地,情急道:「請公主三思。先王剛逝,難道公主想要他的魂魄走也走得不安心?」

  面容頓時沉下,我狠狠盯著他,厲聲:「你是讓還是不讓?」

  白朗低頭,揖手請求:「公主請等臣下片刻。臣下有主意讓公主能前去兩儀宮陪伴先王卻不讓別人發現。」

  我皺了皺眉,唇角微微一抿,沉默。

  「臣馬上回來。」他起身,飛快地走出書房。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呆了又呆,身子顫了又顫,一個撐不住,終是軟軟傾身,癱坐在地。痛到深處,驚到深處,只能是麻痹了所有神經和感受。這一刻,縱使我想哭,眼中卻也流不出淚來。

  東方莫既然已經從夏國回來,王叔為何還會驀然薨逝?

  我伸指摸了摸臉頰,無淚,冰涼。

  ***

  白朗找來一套禁軍侍衛的黑甲戰衣,等我換上後,帶著我一路直奔兩儀宮。

  宮人行動迅速,自鼓聲響起到現在,未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原本宮簷懸樑上垂掛著的、那些追悼無蘇的素青絲帛皆被換下,替之了雪白的綢絹和墨色的綾緞圈繞起整座宮廷。

  黑白相間的醒目,讓天地暗色。

  烏雲一片片籠罩頭頂,遮去了熠然的驕芒,擋住了澄澈天宇,北風一陣陣刮割宮牆,每掠過一處,留一聲淒切的嗚咽。

  飛鳥藏盡。

  落梅紛揚。

  宮人面色戚戚,麻衣孝服。

  哭聲震天撼地,無論是在宮牆內,還是宮牆外。

  先王靈柩停放兩儀宮,我到時,宮外千人同跪,素衣滾滾如雪壓。

  白朗以看守先王靈柩貼身侍衛的名義將我送入兩儀宮裡。正殿百燈高懸,所有的燈罩皆換成了純白的紗料,紅綢地衣被除去,眾妃嬪、大臣跪在冰涼的玉磚上,掩袖遮面,啜啜泣泣,看似音容俱哀,只是不知道真心難過傷感的,究竟能有幾個?

  白朗拖著木然得似已毫無知覺的我到殿角,低聲道:「雖大哀,但城池守衛不能放鬆。臣下恐楚梁賊人見我國追悼先王、無心應戰時突襲金城,所以得去前方守著。公主你……」

  我點頭,麻木得冷靜:「你去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白朗歎氣,依依不捨地回頭望了一眼王叔的靈柩,澀聲:「臣下無道,本該在此陪伴先王遺魂,但因國危戰緊,不得不前去城牆駐守。望先王恕罪。」言罷他就地叩首,九拜之後,方決然離去。

  我深深吸了口氣,倚身靠在身後的牆壁上,努力讓自己站直。

  王叔,你臨死也不見你口中念叨著最疼的夷光一眼,何其殘忍,又何其放心?

  燈火譎然搖曳,縱使日間,也映得滿殿光線飄忽,遠遠望過去,那個身著黑緞瑞枝龍袍、安詳躺在紫楠棺木裡的人面容間忽而光華流轉,忽而陰影側側重重,忽而又溫華淡定似暖玉,一瞬一個樣,宛若王叔生前那些生動盎然的臉龐似畫般一幅接一幅錯開,清晰闖入我眼簾的同時,更深深照亮了我腦中綿絕不斷的記憶。

  這個性情溫和得其實根本不適合做一個孤寡霸氣王者的男子,十八年來,他用他的寵愛和珍惜將我捧在掌心裡呵護長大,他給我的所有,遠不似一個叔叔,甚至也不似一個父親,有的時候他的慈愛和細心,倒像極了一個母親才有的溫暖。

  我生而不幸,因為父母俱亡。

  我又生而有幸,因為身邊有爰姑,還有王叔。

  眼前撒手離去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養我育我十八年的,父親。

  我咬了唇,眸間乾澀滾燙仿若有火在燒。心痛似裂,噬骨的疼在體內散開,再散開,鑽入血液,滲透肌膚,緩緩圍住了我整個人,將悲傷層層罩下,喚醒了我所有僵化的思緒。淚水慢慢逼上眼眸,濕潤了那片乾澀,一點點凝聚,再一滴滴落下。不多時,便泣而不知所以。

  感情迸發欲至崩潰時,身旁有人湊了過來。

  「女娃。」他歎息,語中不忍,帶著輕微的哽咽。

  明白過來是誰後,我惱得一掌揮過去,拍上他的胸膛,怒道:「為何不救他?」

  東方莫悶哼了一聲,隨即苦笑。淚光閃閃中,我模糊地看見他滿臉的無奈和失落。恍惚中我有些明白,此時他的痛和他的悲,並不見得比我要少。

  或許更多。因為他號稱神醫,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友這般逝去而無能為力。

  「師父……」我低喊,有愧,只是比起心中的難受和傷心來,那也許就算不得什麼了。

  東方莫歎了口氣,伸手將我抱入懷中,指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女娃,對不起,是為師無能。要打要罵,皆由你。」

  「師父。」我埋首,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裳。

  衣服不是明橙,而是低調消沉的暗灰。

  一如他和我現在的心情,黯淡,無神。

  雖活在日光下,卻不見太陽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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