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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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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無顏公子送你回來時你就已睡熟在他懷中了。公子說你是飲酒飲著飲著便伏案睡下了,並不曾有什麼失儀的舉止。他走時本叮囑了讓我們千萬別打擾你,只是今日早朝後王上命人來疏月殿傳過公主,老奴叫了公主很多次你卻不醒,王上也只能罷了,說是讓公主醒來後自己前去兩儀宮見他。」 她輕言輕語著,神情間極是安嫻。 我也不答話,只怔怔瞧著映在眼前銅鏡裡的、幽貞立於我身後的青衣婦人,瞧著她彎眉淺笑時眼角的絲絲細紋,心中溫暖一陣,酸澀一陣。爰姑爰姑,歲月終究還是殘忍地收回了對這個女子的最後一點偏愛,如今,她的臉上竟還是留下了滄桑過後的縷縷痕跡。 她不再年輕,而我也已長大。 長大…… 王叔找我的緣由,便是與這長大有關吧? 我想著,自顧自地恍惚一笑。 驀地,我伸手按住爰姑停留在我發上的手指,凝眸望著鏡中她那細長溫柔的雙眼,道:「爰姑,別梳了。」 「公主?」她的眸子晶晶一亮,容顏間流露出幾分錯愕。 我取下她手下的木梳,捏在指間隨意擺弄著,看似無意地問她:「爰姑,你在這宮裡住了多長日子了?」 「二十年。」爰姑答話時身子微微顫了顫,她低了眼眸,長長的睫毛將所有情緒掩飾在我不能見到的暗處。 「二十年……」我喃喃重複著,眸光一轉,笑道,「二十年這麼久,爰姑大概對這宮裡的一切都有了感情,依依難舍吧?若有一日,夷光要帶了爰姑離開齊國,離開這皇宮,你願不願?舍不捨得?」 「公主?」她倉促抬頭,望著我,眼中有著我意料中的不敢置信,有些莫名而來的欣喜,也有著讓人心慟迷離的掙扎矛盾。 我淡笑著,回望鏡中的爰姑。 「公主……」她低喚一聲,呆了片刻後,眼眸再次垂了下去。 我放下了手中的木梳,起身繞了寬長費事的流紋袖,緩緩開了口:「此事還不急,爰姑暫且考慮下……我先去沐浴,洗去了這一身的酒氣後,再來找你梳髻。」 出殿的刹那,我忍不住側眸看了看,卻見爰姑失神落魄地,癱坐在木椅中。 我歎了口氣,轉身撩開了珠簾。 *** 出疏月殿時,夜幕已沉沉。寂寥高遠的天邊獨掛著一輪殘月,星子異常稀少。秋風本涼,更何況是在夜間。身上穿著的絲羅細紗根本擋不住這直透人心的寒意,我禁不住一個寒噤,冰涼的手指撫摸著同樣冰涼的手臂。 背上忽然一暖,我回頭看了看,卻見爰姑給我披上了一件描金繡鳳的緋色斗篷。她踟躇站在我背後,一向貞靜的容顏間處處流露著那些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我心中一動,開口笑道:「爰姑,我此刻去兩儀宮見王叔。你要不要隨我同去?」 「好。老奴隨公主去。」她輕聲應著,清麗的面龐隨著那一淺淺的低頭而瞬間黯淡下去,燦白月光灑在她的鬢角高髻上,顏色清冷。 我詳裝著一切皆不知,嘻嘻一笑想要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時,手剛伸向前卻又僵硬收回。三年不見,我才發現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爰姑,竟是生生地矮了我這麼多。 原來,我早不是那個依在她懷中撒嬌玩鬧的小女孩了。 「那走吧。」我微笑,轉身先行。 手指不自覺地揮過濃香正盛的桂子,沾了一腕冷香後,還狠心糟蹋了那些簌簌落滿地的細碎金黃。 落花雖敗,餘香不絕。 *** 兩儀宮。 我進來時,諾大的宮殿裡唯有王叔一人,他俯身案上看著一卷竹簡,眉宇微擰,神情認真。 宮燈依然盞盞,次第交錯著,燭火搖曳成輝,照著金築的牆壁、明黃色煙羅,映著腳下處處雕著盛蓮欲放的青玉地磚,滿殿的堂皇奢華襯著他一人的身影,此時倒叫人看不出究竟是君王之威,還是君王之寡了。 「夷光見過王叔。」 我上前輕呼一聲,本該雙膝著地行宮禮的,我卻鬼使神差地單膝跪地行了軍人之禮。 迤地長裙,女兒之身,環佩敲響時,我也覺出了自己這個禮行得不倫不類地叫人好生尷尬。 然而王叔卻絲毫不在意。耳中只聞他長聲大笑,語氣頗為歡喜:「起來吧。三年不見,寡人的夷光必定是將爰姑十幾年來好不容易教你的那些禮節給盡數忘了吧?」 我臉頰一紅,站起身來,輕聲哼了哼:「夷光知錯。」 「寡人的夷光,何錯之有呢?你且上前來。」王叔收住笑聲,凝眸仔細瞧了瞧我,聲音倏地輕柔下來。 我依言行到龍案前,想了想,還是襝衽再行了一禮:「昨日宮宴上夷光酒醉失儀,請王叔莫怪。」 王叔搖搖頭,好笑地呼出一口氣,也不答話,只伸指揉揉額角,看上去頗是頭疼。 「王叔……是不是在為夷光的事煩憂?」我心神一斂,蹙眉問他。 王叔,身為君王,我自然不敢妄度聖意。只是在我面前,他並不是威嚴剛毅得失去了仁厚的神化君王,他性情溫和,常是有著煦若春風的融融笑意,令人心存敬畏的同時,更願意與他親近。 父王去逝時我不過還是個小小幼嬰,十八年來,王叔對我有著不懈不棄的照顧眷待。也許對我而言,在他給了我期翼父愛的聽時,也成了我心目中的父王。 *** 王叔低眉看了案上竹卷半響,再抬頭時,笑容殷殷:「晉公子穆派使臣夜覽來齊求聯姻。無顏想必已和你說過了,寡人如今想聽聽你的意見。」 果然是這事。 我淡然一笑,答他:「夷光沒有意見。」 王叔瞪眼看著我,溫華的眸子一時精光微閃。 「王叔說嫁,夷光便嫁。」我補充道。 王叔顯是沒料到我有如此爽快,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唇邊輕輕抿起,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愣了片刻,澀聲開了口,卻是左顧言它:「齊楚三年惡戰,饒是蔡丘收回,但我國的軍隊已困乏不堪,而且這三年的戰爭,也消耗了不少先祖斂蓄下的國力財富。你在軍隊三年,也該知道,我們齊國並非是善戰好勇的國家,比不上曉勇能戰的楚國軍隊,所以,雖然我們是收回了蔡丘,看似勝了,實還沒勝。若是此時能結交晉國這般的姻親,或許……」 他停下話鋒,眉間不豫且為難。 心中咯噔跳了跳,似是漏走了某些不明卻又異樣的疼痛,等到如今我正面問題時,整個人倒是輕鬆下來。 「夷光願嫁。」我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有力,字字誠懇。 王叔瞧著我,笑得溫和。這樣的笑容,最容易迷惑他人,也最容易掩藏好心中所有的心緒。這樣的笑容,出現在君王的臉上,便是讓臣下肝腦塗地也要一酬報伯樂的知遇之恩。 偏偏見慣了王叔這般笑容的我,卻是個例外。 我俯身彎腰,請奏道:「夷光雖願嫁,但夷光想請王叔賜個殊恩。」 王叔笑顏逐開,道:「你先說來聽聽。」 「夷光想半年後再嫁。而且這半年的時間,夷光想出宮另住。還請王叔賜准。」 王叔沉吟一下,皺了眉:「此事倒不難。你是可以出宮,只是住在哪裡……」 「夷光斗膽,夷光想借住王叔繼位之前建在金城城郊的前邸。」 言罷,我抬眸,定睛瞧著王叔,彎唇淺笑。 王叔的眸子裡卻似頓時蒙上了一層薄霧,所有的眼神倏地模糊成了一片。我只見他輕笑著,緩緩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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