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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贈笛

  辭別王叔後,兩儀宮外,爰姑正等得心焦。

  只見她十指交叉握在胸前,用力到指節已露出了森森白骨的顏色。她愣愣地瞧著殿門的方向,明亮燭火透著靡麗絲綾的燈罩射出了豔麗光芒,一束一束映在青衣青裙爰姑的面龐上,竟絲毫抵不去她臉上的蒼白。

  我從殿門出來時,她卻依然呆立著,癡癡看向我,一動不動。

  「公主答應王上了……」她呢喃開口,嗓音微啞,眸光四散,似是迷茫,也掙扎。

  我心知她聽到了我和王叔的談話,於是也不再說什麼,上前走了幾步靠近她,念道:「爰姑。」我輕聲笑笑,手指伸向前,想要握住她的手。

  指尖剛觸上她冰涼肌膚的瞬間,她卻倏地身子一顫,後退一步。

  我驚訝地望著她,面色一僵。

  爰姑呆了呆,茫然的眸底忽地劃過一絲怯懦。片刻後,她彎下了腰,襝衽低頭,眉眼寂寂,口中言道:「老奴恭喜公主覓得如意郎君。公主放心,您剛才的問題老奴想好了,日後只要公主在哪,老奴便在哪。此生此世,絕不離棄!」

  我定睛瞧著她,一時無語緘默,心中更是湧上千萬股說不清的滋味。

  然而這只是一時,未過半響,我又笑顏嫣然。

  「爰姑,你先回疏月殿,我還有事要去找二哥。」言罷,也不等她答話,我便轉了身,快步離開。

  過了許久,我才恍惚聽到那一聲長長而又倦淡的歎息。

  歎息中的哀愁,直能聽到人心底裡去,讓人隱隱惻然。

  我旋即加快了腳下步伐,疾行如風。

  後日便是湑君和夷薑的婚事,整座宮殿都鋪迤在大紅綾綢下,處處洋溢著歡喜的氣氛。此刻雖是深夜,可是長燈高照,襯得那既雍容又妖豔的喜氣紅色竟是愈發地殷紅似血,瑰麗得叫人覺得刺眼。遠處歌坊依稀飄來幾縷鼓樂聲,細聽下,卻也是歡快纏綿的喜樂。

  齊梁聯姻,大概眾人皆喜吧。

  唯獨我,卻是被遺忘在了這重重宮闕中。齊國宮廷的人們一定都忘記了,他們的夷光公主在三年前曾受的恥辱;或許也有人記得……但記得又如何,除了暗自唏噓外,也只能暗自嗤笑了吧。

  或者還如我。會暗自傷神。

  由兩儀宮去無顏的長慶殿,必須先經過太子無蘇的東宮。我記起那人的蕪蘭殿正在東宮之側,於是想了想,還是避開了東宮,繞道而行。

  可是我忘了,繞過東宮的那條路,須得穿過那片寬廣似謎的楓葉林。

  我更忘記了,那個楓葉林,每一次走我都會迷路,而每一次我迷路時,只有一個人能找到我,也只有他會領著我,慢慢地,走出那片似火的紅海……

  湑君……

  一入楓林,我就懵了。

  我無措地望著眼前千樹盡枯的諾大楓林,震驚得腳步再也移不動。鬱鬱夜色下,那些肆意張揚的枯竭枝丫,那些疏影橫斜間稀漏灑地的淩亂清光,瞧得我喃喃不能言語。

  「怎麼會……怎麼會……」

  只是三年。三年過去,昔日秋風下赤紅似火的楓葉林怎會頹敗至此?

  一瞬間,我只感覺夜涼如水,初秋的寒氣穿透綿軟的斗篷,鑽入絲薄的紗衣,凍得我手腳冰涼,全身瑟瑟。

  「相思令人老,相思楓樹枯。」溫和清冽的語音毫無徵兆地在身後響起,淡淡的愁,淡淡的哀,淡淡的芙蓉清香纏入鼻息。

  我聞言愣了愣,醒悟過來說話人是誰後,本那地轉過身,抬腿便要離開。

  雪衫寬袖遮眼,他卻伸臂將我攔下。

  「夷光……」湑君歎息一聲,輕輕喚著我的名字。他的聲音還是那般地低沉那般地憂傷,帶著生怕嚇著我逃離躲開的諸般小心。

  心莫名地一跳,一股奇妙的顫慄由心底流轉周身。我閉眼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深深呼出一口氣後,手指在袖中握成拳,我這才想起抬頭看著他。

  「多年不見,公子風采依舊。」我挑眉淡笑,瀟灑得宛若經年歲月的痛已成了去無痕的風。

  月光下,他的面龐依然俊秀,只是膚色白皙得有些不正常,微微泛著青。他神色複雜地盯著我,良久才開了口:「夷光,我知道,或許你今生都不會原諒我……」

  「是。不會原諒,」我截住他的話,笑魘自若,「雖不會原諒,但我遲早會忘記。所以你也不必太負疚。」

  「忘記?」他喃喃一聲,璀璨如寶石的眸底似掠過幾許痛苦,「我情願你怨我一生,恨入骨髓,但求你也不要忘記。」

  怨他一生?恨入骨髓?卻不許我忘記?……難道這便是他當初拒絕我的用意?

  我呆了很久,忍了再忍,好不容易將胸中欲爆發的怒火勉強壓下。我睨眼瞅著他,半日,方淡淡一笑:「你以為,你值得?」

  他聞言臉色大變,眸光倏然暗沉無色,素來充盈於他眉宇間的如仙俊逸也隨之消散無影。

  他看著我,滿臉滿眸的不敢置信,而我亦毫不避忌地回視著他,滿心滿身的疲憊和藐視。兩人相靠太近,他溫軟的呼吸撲上我的臉頰,拂動了我腮邊的髮絲,輕輕的癢。這般的情景,若放在三年前,那便是清月朗照、良夜思圓下的靜好心悅,而如今……

  他眼中蘊著殤,我笑中含著毒。

  毒入膏肓,無藥可救。

  「忘記也好,起碼你不會再為我受傷。」驀地,他竟釋然笑開,松了鬆緊咬的下唇,開口說話時,唇角溢出了點點血絲。

  我不置可否,眉眼下垂,不敢再看他。

  越看就會越心痛。

  這個我曾經用了整個生命去相信,用了整顆心去喜歡的少年;這個曾經笑顏如春柳清漾,性情如溪水恬淡的少年;這個曾對著我誠意拳拳訴著「楓葉之思」的少年……

  我笑自己無用,三年的時間,原來不管我怎樣欺騙自己,怎樣狠心忘卻,待見到他痛苦、他受傷時,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心痛。

  這樣的習慣,為何總是難以改變?

  我歎口氣,輕聲:「我走了。願你和夷薑能幸福。」

  「夷光……」

  腳才邁出去一步,卻又被他這聲呼喚給喚得生生收回。

  他走到我身邊,伸指握住我的手腕,輕輕抬起。

  「幹什麼?」我扭頭看著他,眉尖深蹙。

  他抿唇不答,修長的手指將我緊握成拳的五指一一扳平,溫熱的感覺由他指尖慢慢沁入我冰涼的肌膚,觸得我心頭發慌。

  他輕笑著抽手取出腰間懸著的長笛放入我手心,柔聲道:「宋玉笛,三年前送你時你扔了,也斷了。如今我鑲好了,依然給你……」他慢慢攏起我的手指,聲音迷離悠遠,仿佛是天外飄來般緲緲虛音,一點也不真切,「在我們梁國,宋玉笛有一個很美很美的傳說。傳說中,執笛的若是女子,那定會找到她的有緣良人,一世不離……」

  我滿心困惑地瞧著他,一時忘記辭卻。

  月色下,宋玉笛通翠明透,長笛中間卻箔著一層金環,光澤迥然不同於笛身。

  「走吧,」他輕呼出一口氣,手指捏緊了我的手腕,笑容溫柔,「我帶你走出這楓葉林,或許這是此生最後一次了……你要好好記著這條路。今日過後,你若再迷路,我卻不一定再能找著你了……」

  「為什麼?」我不解地抬頭問他。

  他望著我,笑容漸消,眸眼深深:「明日起,會找到你的,該是他人了。」

  我的心一沉,适才所有的怒火到此時已徹底轉換成刻骨的悲哀。

  而我居然沒有掙扎,任由他拉著我的手,緩緩進入這走了千百次卻也讓我看不清出路的楓葉林。但這一次,我用心記住了出去的那個方向。

  只要向前走,一直走,就會看見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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