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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瑞羽淡淡地說:「這世間膽大包天的人多了,你敢與不敢,予懶得理會。只是你要記得,要耍什麼小心眼,動什麼小心思,最好都在背著予的時候,別當著予的面眼珠子亂轉。」

  柳妙這下子額頭冒汗,情知是真的觸犯了瑞羽的忌諱,連稱不敢。 她本是聰明人,不然也不會被東應看重,在這樣的風口浪尖將她調來充當皇后長禦。只不過她本是原來西內唐陽林手下的女官,再聰明目光也只及于深宮方寸之地,熟知的是尋常後妃的想法,卻終究討不了瑞羽喜歡。

  也幸好瑞羽終究不是尋常女子,面對欲將她殺而後快的敵人她也能安之著素,柳妙這點小心思雖然犯了她的忌諱,卻並不值得她放在心上,警示一句令她不敢時刻盯著自己也就罷了。

  水風送涼,荷香沁人,瑞羽閉著眼睛一覺睡到金烏西沉。柳妙見她仍舊沒有起身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出聲喚她:「皇后陛下,皇后陛下,醒醒,醒醒,天晚了,該回去了。」

  瑞羽早已醒了,只是蓋著荷葉在想心事,不願讓柳妙看出來,故此一直靜臥不動。以她行軍打仗修養出來的耐心,裝睡不動這樣的小事尋常得很,柳妙沒有絲毫察覺,連聲呼喚催促。

  瑞羽暗裡歎氣,等她喊了一陣才懶洋洋地倚靠著船舷,悠然道:「還早得很,你吵什麼?」

  柳妙賠笑道:「皇后陛下,已經到了申時,聖上應該正從太極殿那邊往萬春殿走,與您一起用晚膳。您若再不起身,時間就晚了。」

  瑞羽哼了一聲,眼睛微眯,卻不答她的話,吩咐身後的船工,「把船撐進去一些,予還要采些蓮蓬。」

  那船工遵命而行,果然撐船載著她去摘蓮蓬。柳妙見她絲毫沒有回去的意思,心中大急,連忙勸道:「皇后陛下,您午膳就沒用,晚上還只吃這些零碎東西可怎麼行?再者您病體未愈,也該回去用藥了。」

  瑞羽對她的勸導聽若閣聞,好在此時夕陽斜下,暑熱漸消,水面上的蚊子成群結隊地亂飛,雖然他們身上熏了香,蚊子不敢靠近,但聽著那嗡嗡聲也十分惱人,只得轉船靠岸。

  柳妙見她肯上岸,心中大喜,連忙令人備輿來接。瑞羽上了肩輿,吩咐道:「去承慶殿。」

  柳妙大驚,連忙道:「皇后陛下,聖上此時定然已經到了萬春殿,等您一同用膳。您這時候去承慶殿,萬一聖上等得不耐煩可怎麼得了?」

  瑞羽輕嗤一聲,「他不耐煩是他的事,予又沒讓他等。」

  柳妙這些天將帝后二人的相處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這位主上除了在特定的環境下受了挾持,也是真的不怕天子生氣。皇后再怎麼任性,仍舊是天子的皇后,但她這個被委以重任的長禦卻不能不怕。一念至此她不禁滿嘴發苦,哀求道:「皇后陛下,臣負有重命,這一下午陪您在南海消暑,己經有大不是了,求您莫為難我。」

  瑞羽縹了她一眼,詫異地問:「回萬春殿是為難予,不回萬春殿是為難你。你難道曾經施惠給予,可以恃此讓予為難自己去成全你?」

  柳妙一腔求情的話都被她啞在了喉頭,啞口無言。眼看瑞羽喝令輿駕往承慶殿走,果然沒有半分為難自己來成全她的猶豫,不禁苦笑,揮手招來一個小黃門去萬春殿報信,然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往承慶殿走。

  承慶殿雖然暫時閒置,但因為瑞羽移出承慶殿是做了皇后,承慶殿中的一應擺設都還按著舊時安置,只是原本她在承慶殿的宮人內侍,都已經被大批地更換了,如今無一熟識。

  瑞羽在兩名侍從的攙扶下走進承慶殿,看了一眼空寂的寢房,一種物是人非的悲傷感油然而生。南窗的涼榻上,擺設不算整齊,竹枕旁還有一本翻了小半倒扣著的《 東夷異志錄》 ,那是李太后未崩之前用以消遣的志怪雜談。想來是她殿中的舊人被調離時,還念著她的習慣,不敢胡亂移動,接任者也受了嚴令只做清潔,故此還能保持她當日讀完之後信手安放的模樣。

  她心念一動,在涼榻前坐下,拿起書卷,拉開榻側的一隻小鬥櫃,櫃中果然還擺著一隻碧綠的涼玉匣,匣中裝著滿滿一匣糕點,還散發著甜香想必是承慶殿裡瑞羽的舊屬被遣走之前,猶記得裝上一盒新鮮的糕點,用這可保不敗的涼玉匣放著,備她取用。

  瑞羽取了一塊糕點含進口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雙唇微彎,眼裡波光流動,笑容雖然淺淡,卻是她自李太后崩後第一次覺得開心。

  柳妙見她自鬥櫃裡取出糕點吃,心頭一突,忍不住上前賠笑道:「皇后陛下,這承慶殿閒置已久,以前放著的糕點恐怕都已經壞了。您病體未愈,就不要吃這東西了吧。」

  她說著沖旁邊的侍女使個眼色,示意她上前將糕點拿走。那侍女還沒動,瑞羽已經淡淡地說:「柳妙,予說過,不要當著予的面眼珠子亂轉。你若是眼睛不聽使喚,予可以讓人幫你從眼眶裡取出來,好好地治治。」

  她的話透著血腥氣,但她的表情卻平靜得仿佛在說一根草要除了,一片葉子要落了,根本不值得稍加留神。她並非刻意裝作平靜,而是她統率天下兵馬,見慣了腥風血雨,日常雖然寬厚待下,但若懲罰下屬過錯,等閒刑罰根本不值得她多用一分心。

  柳妙雖然自恃有東應為後盾,覺得任憑新後如何驕縱,也不可能真的對自己出手不利。但在聽到瑞羽這平靜而冷酷的話語之後,還是出了一身冷汗,覺得自己倚為靠山的聖上,未必就真能保得自己安然無恙,不禁心中駭然,強笑道:「皇后陛下說笑了。」

  瑞羽將枕畔的書拿在手裡,找到她以前看過的地方,這才膘了她一眼,「你若是連這麼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那你最好別在予近前服侍,否則予治下的軍法,你恐怕挨不起。」

  柳妙打了個寒戰,看到她悠然自得地吃著糕點,翻著志怪,終於明白自已以前深諳的那些宮中盛行的小手段,在她面前根本行不通---無論瑞羽的真實出身如何,她確實在繈褓之中就擁有了至為尊貴的地位,而往後的十幾年裡,她也一直是制定規則的人,而不是被規則制約的人。只有別人適應她,她不會去適應別人。她會給出規則讓人事前就知道禁忌之處,但若有人明知道禁忌還敢觸犯,那就是真的自尋死路,不足為惜。

  柳妙在她兩次提醒之後,仍舊因為舊日的習慣做私下的小動作,此時再被她一將,呆立半晌,倏地明白其中關竅,不禁暗裡苦笑。她躊躇片刻,突然硬著頭皮跪在她面前,乾脆地直言,「皇后陛下,聖上有言在先,您所有的飲食都必須由他親自傳上,否則臣便是失職。臣未曾給您什麼恩惠,值得您為難自己來成全臣,但臣終究也是您的臣屬,還請您垂憐一二。」

  瑞羽敲打她的本意,只是厭惡她時時刻刻都盯著自己,使自己行動不自由,心裡也備受約束,卻沒想到她竟然能這麼快就領悟在她面前實話直言,遠比虛詞矯飾更能博得她的好感,反應和決斷能力竟都不錯。她略微一愕,才道:「你這番決斷幹脆利落,倒不失颯爽之風。」

  柳妙直截了當的一句話,見她不止沒翻臉,神情反而比以前緩和,便知自己這次算是摸對了她一些脾氣,松了口氣,望著她吃的那匣糕點,訥訥地說:「那,臣是不是可以把那糕點收起來?」

  瑞羽正色看著她,緩緩地說:「柳妙,你既然自認是予的臣屬,就當謹守臣屬的本分。進諫是你職內之事,予即便不納也不會以言論罪;但你若以進諫之名,來控制予的生活,欺主逆上,就休怪予禦下無情了。」

  柳妙聞言怔住了,瑞羽揮手,「予不管你自天子那裡領了怎樣的命令。予都不是你可以憑此任意擺佈的人,你最好記牢這一點,休得放肆,下去吧。」

  柳妙默然,再一次深切地體會到她與宮中其餘人等的不同。宮中其餘的人,上到繽妃,下至宮伎,榮辱皆系于天子一身。即便有人偶爾恃寵生驕,也斷然不敢完全拂逆君王的意旨,面對天子所遣的別有用意的女官總有幾分忌憚畏懼, 客氣禮讓。

  但對瑞羽來說,她一生的榮華在於她為這個國家所立的功勳,或許有一天她會為天子所忌,落得身死名敗的下場,但那至少也得在軍中這一代的將領和老兵都被替換下去之後,絕不會是現在。

  她不是恃寵生驕,而是憑著她的功績本來就配享有這樣的權勢,堂堂正正地立于世人之前。如果不是這一場出人意料的婚禮,

  她將一生尊榮,受世人景仰,無人能抹煞她對國家的功勞。

  成為皇后或許是別的女子最美好最榮耀的事,但對於瑞羽來說,卻成了她這一生最大的污辱!身份的轉變,何止令她一番心血空費,更令她負上了洗之不盡的駡名。

  是天子有負于她,卻不是她有負于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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