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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眾人唯恐受池魚之殃,連忙七嘴八舌地勸解,挨駡的人縮頭縮腦地躲在人群裡,不敢再說話。

  李芳的目光在一干屬僚身上打了個轉,砰的一聲將桌上裝著黃麻詔紙的書匣掃倒,煩躁地大吼:「是戰是和,你們倒是給我說句話!」

  詔紙掉在地上攤開,露出裡面書寫工整漂亮的字跡,但那些字湊在一起傳遞的意思,對他們來說卻不怎麼漂亮,「見字起三日內,投降奉詔,則雖失藩鎮之位,仍可保一家榮華富貴;如若不然,王師揮進進城,則誅其九族,夷其宗祠,絕無寬赦!」

  沒有所謂的「和」,只有降與不降。

  長公主以太后和天子遺詔之名,挾正統之威,兵臨城下,傳詔節度使府,只問你降或不降!降,則削除藩鎮實權,仍賜以高位尊榮;不降,則揮兵直下,破城殺頭,夷滅家族。

  主戰的行軍司馬集國清出列道:「大帥,我魏博節度使府雄踞河北,北望河東,西窺都畿,佔有十七州之地,經營三代五十餘年,兵多將廣,深孚人望,縱使沒有非分之想,也不至於被東邊的婦孺所欺,何懼一戰?」

  「正是,太后此詔不在取一時一地之利,而是圖謀削平藩鎮,進而掃平關東,重新一統中原,再開唐華之治。然而唐氏早已失了民心,江山傾覆,誰還肯再奉她之令?」

  「她要削藩,就是跟所有的藩鎮為敵,關東二十幾個節度使誰肯乖乖地把大印讓出去?不出一個月,他們肯定也會聯起手來對付她的。」

  一時間主戰派眾口嘵嘵,直數敵方必敗之理。在他們的話裡,齊青早已敗了幾十次,親自統軍的長公主更是死了無數次;那城外圍攻的都不是強兵悍將,而是他們一口氣就能吹走的飛灰。

  節度使權力極大,受命時賜雙旌雙節,軍事專殺,行則建節、府樹六旗,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集軍、民、財三政大權於一身,殺官可至刺史,其僚佐文武俱備,與一方諸侯無異。坐上了節度使之位的人,那是誰也不肯輕易將位置讓出去的,面對太后招降的詔令,無疑是主戰更投李芳所好。

  主和派多數都是文官,見李芳聽著集國清他們的話連連點頭,滿臉喜悅,明顯傾向主戰,都不吭聲。

  「苗公是不是有話要說?」

  李芳得意之餘,看到旁邊的支使苗高升唇動齒搖,便分開神來懶懶地問了一句。

  苗高升與李芳的父親同輩,為人公直,掌管一鎮錢財度支,在鎮中頗有人望,他要說話,大廳裡的喧囂聲便止了。

  苗高升連連點頭,「集司馬只知本鎮有多少兵馬,可知近年本鎮有多少丁口,歲入多少錢財?」

  集國清愣了愣,皺眉道:「苗公,民生丁口這些事是支使、判官、推官之責,與我這行軍司馬有何相干?」

  「那集司馬是不知道了?」

  集國清怒哼一聲,「這是苗公自己的事。」

  苗高升轉頭面向李芳,道:「主公,我鎮今戶不過二十萬,人口九十六萬,歲入不足百萬貫,卻養了三十萬大軍,上下官吏萬余。人民無度荒之糧,只能挖野菜充饑,百姓缺蔽體之衣,民力虛疲已極,不堪再使。

  「反觀昭王治下表面看來只有齊青之地,實則盧龍、橫海等沿海四鎮早已受其節制,安東都護府為其供養戰馬,外有水師取四海人口財資,內有昭王招徠神州遊民商賈。近五年時間,已積百萬大戶,人口六百余萬,貧者亦日有兩餐之供,富者則三食有餘。若以雙方民力而言,老朽深以為魏博實非其敵。」

  李芳聽得臉色發青,冷道:「苗公不免虛誇過甚。太后老朽昏聵,長公主無知女流,昭王乳臭未乾,他們能有多大本事?這些流言妄語,何足採信。」

  苗高升歎道:「主公,流言或有誇大,但也不見得盡是虛言。我魏博本是關東富庶之地,有戶六十余萬,雖受白衣教之亂,也不至減丁如此之眾。這皆是因為……百姓往東潛逃,以此算來,昭王府治下縱使沒有百萬之戶,五十萬當有富餘。」

  集國清被他屢屢打擊士氣,勃然大怒,喝道:「苗支使,百姓出逃,都是你這主理的支使羈縻不力!」

  支使管理錢財歲入,也熟悉人丁戶口,但羈縻人口這樣的庶政卻不歸苗高升管,集國清無端指責他,好沒道理。苗高升不禁惱怒,喝道:「百姓出逃,皆因你等護境不力所致!你領兵近三十萬,年年要錢要糧,口口聲聲剿匪,不見絲毫功績,只見匪徒越剿越多,禍亂越來越重,還敢信口污蔑老夫,真不知羞!」

  兩人互相攻訐,眾人有的勸架,有的添言相幫,亂成了一鍋粥。李芳頭昏腦漲,大吼一聲:「統統給我住嘴!」

  萬馬齊喑,李芳忍了又忍,才對苗高升道:「苗公,你年紀大了,議事已久,恐也累了,且安置吧。」

  他驅逐主和派的領頭人物,自然是想戰了。苗高升大急,「主公,長公主和昭王有太后撐腰,乃是天下正朔,名分大義俱在,與之明裡為敵,實屬不智!」

  「連天子都已經被安氏絞殺,宗廟被遷,唐氏早已失了民望和人心,哪還配稱什麼正朔?」

  苗高升瞪視說話的人,「倘若唐氏果真早失了民望,諸位剛才的言談為何仍以王爵、公主之稱呼之,更無一人敢以言辭褻瀆他們?若是諸位對唐氏都還懷有敬畏之心,又怎能說唐氏非人心所向?」

  眾人都愣了愣,過了會兒集國清才怒道:「誰說我不敢?李氏就是個老寡婦,唐東應鼠竊之輩,唐瑞羽無行妖女!」

  他頓了頓又轉頭對李芳道:「大帥,魏博若降,支使這類治民官吏總是有用的,換了主公一樣當官!只有大帥若失所倚,輕則削去藩位,重則性命不保,家族受累!」

  這句話正是李芳心中所慮,卻也把一干主和的文官全掃進去了,登時大廳上又吵成了一團。李芳連連呼停仍不能制止,登時勃然大怒,大吼一聲:「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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