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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高壓的氣氛在秦王睜眼叫了一聲「父皇」的時候終於被打破。

  「覺得怎麼樣?」皇帝問道。

  秦王嘴唇翕張了兩下,重複叫道:「父皇,父皇——」

  「先好好休息,保重身子。」李淵歎口氣,為他掖了掖被角:「有父皇在,沒人能傷你。」

  世民憋屈著兩滴淚,只管看著他。

  李淵道:「可是很難受?」

  「兒臣……心裡……很難受。」

  皇帝默然。

  無垢拜道:「懇請皇上垂憐,殿下剛遭此死生大劫,臣媳深愧不能以身代之。今初自昏迷中轉醒,說話間有冒犯之處,萬望皇上勿怪。」

  「你起來吧。」皇帝搖手:「二郎受了委屈,朕不怪他。爾等要細心照顧,明白嗎?」

  「臣等定當盡心竭力。」

  「這件事到底怎麼回事,朕會遣人查究清楚——」

  「皇上!」長孫無忌一撲通跪下:「皇上,自我大唐打江山之日起,除了最初薛舉一役,秦王殿下幾乎少臥病榻。放眼四海,今突厥未平,西邊和南邊少數蠻夷自占疆土霸地為王——皇上,天策府上下無一不希望能跟著秦王守疆衛土驅逐異族,可如今、可如今本該流血不流淚的上將卻不是轟轟烈烈的與敵人相戰而傷,卻為一些無根據的嫌隙被迫害至此!皇上,這讓秦王殿下、讓一向追隨秦王對大唐忠心耿耿的天策眾臣們心內生寒哪皇上!」

  「放肆!」

  長孫無垢連忙跪倒:「請皇上息怒!」

  「行了行了,朕知道你們什麼心思。」皇帝站起身,撫一撫額角:「秦王是你們主子,更是朕的兒子,天底下有哪個做父親的不疼自己兒子?朕明白你們現在心裡都憋著氣,但是,這家,是天下之家,是大家,這不僅僅是朕兩個兒子間的家事,更是大唐儲君與功高親王之間、關係著整個江山社稷的國之大事!國家國家,先國後家啊!」

  「皇上!」所有人都跪下來了。

  「二郎,你靜心養病。」李淵緩下聲氣:「月末的大儺,就不必出席了。」

  「是,父皇。」世民蒼白著臉,作勢想起身送駕,被他揮手阻止。皇帝深深看兒子一眼,舉步離開。

  胡太醫瞅著皇帝一行的背影,良久,微笑。

  他摸了摸鬍子對病床上躺著的人道:「好像成功了。」

  秦王揚起一條眉毛。

  無垢輕輕道:「但願如此。」

  長孫無忌答:「事到如今,端看東宮反應如何了。」

  「那也就是說,大哥喝了酒?」庭院石桌旁,安逝輕輕擺弄著一個匣子。

  「嗯哼。」

  她抬頭仔細看看眼前翻著茶經的青年,忽而一笑:「我不信。」

  「不信什麼?不信秦王喝了酒?還是太子下了毒?」

  「兩者都不信。」

  如晦笑了起來:「那你說說看,你信什麼。」

  「現在無法從宮中得知消息,如果酒宴前我並未提示大哥什麼,那他一時不防而中毒確有幾分可能。然而,他聽到了,出發前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那麼,再說他喝下了毒酒,我便怎樣也不信。」

  「照你的意思,秦王這酒——」

  「酒喝了,下肚的卻不一定是有毒的酒,遮人耳目或暗地裡掉包該不是難事。」

  「繼續。」

  「再說太子。那麼一個謹慎行事聰明機狡的人,怎麼可能大張旗鼓眾目睽睽之下讓弟弟去赴一場毒宴?別告訴我他腦殼真的壞了去了——」

  「小逝。」

  「嗯?」不解的望向突然打斷她的男子。

  如晦十分婉轉地道:「因為你一直在養病,所以有件事,尚未告訴你。」

  她有了警覺,只不作聲。

  他半晌道:「秦青他……過了。」

  她溫和地問:「你說什麼。」

  如晦輕輕歎息:「一月初,最冷的那個時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雪。」

  她的聲音更加輕柔:「別跟我開玩笑。」

  他放了書卷,靜靜望著她。

  她忽然道:「這所有的一切,不過一場大夢,對不對?」

  新陽煦暖,透過枝葉間隙,在她臉上印出斑駁細細的倒影。

  闞陵盤腿坐在樹上,懷抱銀槍,怔怔望著終於記起來的那張臉。

  很多年前,他同樣曾在樹上觀察過渾然不覺自己存在的少女。彼時少女在放鳶,他送她護天;而此刻,少女已不再與鳥嬉戲,匣中的護天亦成兩半。

  驟然間想起了那許多與她生活的糾絆,額間如浪濤激湧,頭痛愈裂,卻甘之如飴。

  一直以來模糊而又確切的想尋找的東西,終於有了答案。

  一切都已這樣清楚。

  只是,過去的業已太久;而剩下的時間短暫。

  久遠的如河,將彼此分隔兩端,他看著她殤,看著她痛,卻過不去。

  短暫得無望,蜉蝣可以三天內甚至一天便度完一生,他卻不能再讓她痛苦一世。

  是他用槍擊碎了回天珠。

  是他摘走了天香豆蔻導致秦青為藥而亡。

  是他親手掰開了只能開啟一次的護天手腕。

  還是他,服下了本該屬於杜伏威的那顆天香奇藥。

  他醒時曾問他:「為什麼要救我?」

  那人答:「記憶是很寶貴的東西呢……生命與記憶,你選擇哪樣?」

  幾乎脫口而出:「生命。」

  「所以,你不能再去尋找過往的回憶。不過沒關係,以後總會有新的。」

  「那麼是你的話,你選記憶?」

  他微微一笑:「每個人的記憶都是獨一無二的。正因有了它們,我才是我,而不是別人。」

  原來,不論是刻意的、無意的,還是有心的、無心的,遺忘,都是各人心底各自傷的故事。

  殊途同歸。

  伏威早有預見放棄了天香豆蔻;而自己撿回了性命,卻依舊返回頭去尋找最難忘的感動。

  記憶如風,將這二十多年來的悲苦一一盡數吹散,只留那張溫暖愛笑的臉。

  真不想承認,我已經不能再守護你。

  又幸而,我還能看到你過得很好。

  知道麼,洺水一戰,中箭倒地的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怎麼辦。

  所以,我終究活了下來;所以,腦海裡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一定要去做某一件事。

  現在這個樣子,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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