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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禦譙樓上響起五更鼓聲。

  滿天星斗似乎從漆黑的天幕落下,降到人間,要不然為何地上也出現了道道星河?

  小星河漸漸湧寬,最終聚到朱雀大街與承天門大街交叉的恭禮門前,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步行入承天門,準備上太極殿早朝。

  「兒臣奉敕見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手撫城牆的武德皇帝在曙光熹微中半轉過頭來:「平身。」

  「謝皇上。」

  李淵打量了一下兒子,心中先暗自點了點頭。

  建成今日穿的是正式的太子朝服:頭上九旒冕冠,每旒貫青玉珠九顆,紅絲組纓。手工精繡著藻、火、黼、黻等九彩章紋的外裳上扣一條石青色織金鑲邊革帶,側配兩枚大大的碧環。腰後垂落兩根赤色大綬,朱緣烏履,腰懸玉劍,端的豐神奕奕,儀錶非凡。

  「過來看看。」李淵往承天門樓下一指。

  此刻百官正按品級走上丹墀,低品級的止步於丹墀之側;品級高的繼續往上走,入太極宮前的丹墀廣場;再高的,方是進入太極正殿,得謁天顏。

  人流湧動處,鴉雀無聲。

  「這麼多年來,朕是第二次來看這百官上朝的情景。」

  「第一次是——?」

  「朕初登大寶的那一天。」武德皇帝吐了口氣,建成發現父皇的眉毛不知何時已呈灰色,「那日朕十分激動,起得很早,於是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承天門。上來後,看見了這麼震撼而讓人心生責任的一幕。」

  「天下民生,皆系此百千人身上;此百千人,莫不入天子之彀。」

  建成一揖:「兒臣今日早朝正當提此事。臣以為,租、庸、調三法實行並無大的不妥,只需對租法稍做修改:以往歲租一律二石,但細想後,每頃土地肥瘠不一、優劣不等,若良田荒田平等處之,恐怕百姓都忙著爭奪良田去了;不如按土地的具體情況劃分等級,按級別劃租,例如每歲最高二石,次等一石半,再次等的一石——如此一來,既減輕了他們的負擔,國庫收入看似減少,實際上卻會因為墾荒的增多而繳進更多的糧食。」

  李淵點了點頭:「山東諸道所報旱災最為深重,眾臣附議需委任一位能員赴魯督政,你以為誰最適合?」

  此事建成有所耳聞。若論治政,當以裴寂和蕭瑀兩人最宜,然中樞政務繁巨,他們離開是萬萬不便的……轉念之間,心中已然有了計較,道:「啟稟皇上,據兒臣瞭解,河東一帶不單旱災、蝗災蔓延,一直以來也是盜匪猖獗。竇建德死了幾年,人們卻還念著他治理時的安樂,不獨見其為政有方,更說明當地吏治實待整飭。兒臣推薦並州總管,李世勣。」

  「哦?」

  「兒臣以為,李世勣是個老軍務,有他坐鎮,肅清河東諸匪必不會手軟,臣思他當年代李密管理黎陽亦十分有聲有色。故以其人品德行,定將山東大治。」

  李淵凝目注視著他:「你說的倒也實在。還有一件,這幾月來,突厥屢次驅逐牛馬南下就食擾我邊防,朕已決意將一直在南方帶兵的李孝恭和他身邊的行軍副總管李靖調回來,予以戍邊重任。你怎麼看?」

  封德彝的預斷,到此果然證實。

  以往這種軍事調任,特別是關係北方邊疆安危的部署,一般都由皇帝直接下敕天策府,再由秦王召集天策諸將和尚書、中書、門下三省掌印聯合商議決策。而今次皇上卻決口不提秦王,跳過他直接任命,不就意味著信任堪虞?

  一念及此,他更明白自己此刻每一言都要加倍小心,絕不能讓父皇看出任何有失公允之處來。眼睛慢慢移到了那遠處一盞一盞亮起來的禦寶檯燈,他道:「趙郡王李孝恭與李靖均是軍事嫺熟之將,通兵略,善伐謀,父皇英明。」

  如今朝中大臣,或明或暗的,不是靠向了自己,便是倒向了秦王。而外派將領因大多不在京中,態度反而頗多曖昧。這其中,以李孝恭、李靖、李世勣最難琢磨。不消說,三李戰功赫赫,兵權在握,無論哪一個偏向哪一方,對另一方來說,都是極大的威脅。

  建成對這三人不是沒下過工夫的,以三人之眼力也該看出如今朝中是他占上風,但拜訪許諾各種手段使盡,卻什麼實誠話也套不出來。他當然也不懷疑他親愛的二弟會坐得安穩,然以二弟跟他們之交情,他們卻依然保留態度曖昧,所以,且不論這三人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建成心裡也平衡多了。

  所以,就讓他們帶著高官厚祿離長安遠遠的吧,只要不礙事,就是好事。

  這麼想著,他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李淵緩緩道:「在大朝之前單獨叫你來,國事還在其次。」略頓一頓,「張亮一案,你是怎麼想的?」

  皇帝的目光明亮如火炬,不肯放過這位太子臉上任何細如毫髮的表情。建成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面龐卻越發鎮靜:「父皇,兒臣以為,張亮當釋。」

  「為何?」

  「如今滿城沸沸揚揚,張亮一直不肯招供,沒有佐證硬要說是逆謀,恐遭世人非議。且這案子牽涉到二弟,若讓人誤以為父子失和,豈不有失天家顏面?」

  李淵淡淡地:「你們這兩冤家……前面出了個楊文幹,後面又來個張亮——」

  建成撩袍跪倒,叩一個頭:「兒臣羞愧!臣至今都在反省為何看走了眼,碰到楊文幹這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累父皇傷心。然,父皇既能慈愛為懷放過兒臣,此次為何又不能釋了張亮呢?」

  「這是你的真心話?」

  「是的。」建成目中無一絲退避或猶疑,「兒臣以為,張亮謀逆一旦坐實,必將二弟捲入其中。二弟長年在外領兵征戰,為大唐打下了萬里江山,聲望之高,戰功之巨,豈不足以彌補這一小小過失?而且,為著這一個到如今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案子,鬧得百官不寧,招人話柄,於皇家無益,于國更無益!」

  久久之後。

  「看來,我兒沒有白費朕讓你上樓觀看這場朝覲的心意啊。」李淵移開目光,遠眺著安置龍椅的禦寶台,「朕懷……甚慰。」

  蟠龍藻井之下,禦寶臺上燈亮如晝,金碧輝煌。

  那是,眾所仰望的權力巔峰之座。

  73.封府秦青

  公元624年8月,正當武德皇帝以證據不足宣佈釋放張亮並下定決心打算頒佈命詔裁撤天策上將府時,北方傳來消息,突厥頡利、突利二可汗率軍侵入唐地,結成連營,不斷南下。

  太極殿內,諸臣為此事又一次展開爭論。

  李淵道:「突厥號稱控弦百萬,如今傾國出動,令朕不由想起雁門之圍和當初太原起義之時遭圍的情形啊!」

  眾臣默然。淮安王李神通稟道:「突厥此次循南北兩道入侵關內,北道之軍已突破了我軍防線,越過彈箏峽,癸未進抵陰盤城;南道日前已達隴州,東距長安僅四百餘裡,以突厥馬騎之眾,只需一天,就能兵臨城下!」

  剛剛回京的趙郡王李孝恭接言:「想當年平蕭銑時,他也把都城放在前線,結果被我軍一鼓而下。如此看來,確有憂患。」

  裴寂持笏上前:「陛下,臣以為,只因府庫與美女皆在京師,所以突厥騎兵總是沖著關中而來,如果我們燒毀長安,遷都到別的地方,突厥人失了目標,就不會再來了。」

  世民一聽冷笑,正欲出列,被元吉搶先:「陛下,兒臣以為裴大人所言十分有理,突厥悍如狼虎,決不能讓慘事重演呐。」說罷有意朝世民橫去。

  世民目光凜凜,逼得他又別開臉,嘴上重重道:「我大唐剛剛平定內亂不久,豈能輕用兵卒血肉,撈取一將功名!」

  李淵聞言,不禁睇一眼世民。

  世民跨出一步:「啟稟皇上,戎狄為患,自古有之。陛下聖武興起,一統天下,為何要因突厥侵擾就想遷都以避鋒芒,豈不讓四海之眾、千萬後人恥笑我們!兒臣身為藩王,讓突厥囂張到了這等地步,是臣的失職,請准臣負責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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