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夢回大明十二年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到了隆慶二年時,宮內盛傳天子有意為貴妃祈福延壽,要立貴妃之子栩鈞為太子。一時朝野上下頓時物議沸騰,高拱首先全力反對此事,他上書諫言數次,言曰陛下尚值壯年,不宜早立天子,若以後皇后有嫡子,哪有廢嫡子不立的道理。隆慶帝平日裡對「高先生」言聽計從,唯有此事卻並不納諫,不多日,宮中便傳下了旨意立朱栩鈞為太子,並追賜先前夭折的長子朱栩鈴為藍田王,但將太子交由陳皇后撫養。首輔徐階雖無言論,然而高拱卻是對這位「臥病」的李貴妃深惡痛絕,斥為妖婦。

  高拱回憶起往事,心下有幾分唏噓,愈發覺得教了多年的學生這三年來也變了很多。他只這麼一愣神,已經比徐李二人落後了幾步,趕緊快步跟上。

  一進闊敞的大殿,徐階卻是怔住,偌大的殿閣中黑暗而霧蒙,四處仿若罩著輕帩帷幔與薄紗,殿中熏了極重的香,霧濛濛的將人周身繞住,似糜非糜的氣味熏得人幾欲昏昏睡去。徐階入閣最久,依稀記得這味道仿佛是前朝嘉靖帝在宮內齋醮時專用的妙洞真香,心中愈發驚疑,再往前行幾步,卻見張居正也無聲的站在帷幕後,似在往裡凝神看著什麼。

  徐階心中大奇,湊過去看只見迷梢的帷幕後影影綽綽的有兩個人影,旁邊一人頭戴道觀,身形清瘦,有幾分熟悉。旁邊一人披著赤金龍袍,足踏龍紋飛履,接著那人熟悉而空茫的語聲飄了出來,「道玉,我真的瞧到了,那就是朕的茗兒。」

  說話間,高拱也到了後殿,赫然聽清了是隆慶帝的語聲,不由勃然大怒。他三十歲便入裕王府,多年來苦心教授這個唯一的弟子,唯恐他誤入歧途,與他的父皇一樣篤信道魔之術。此時他盛怒之下揮起手中玉笏,將面前的青紗帷幕霍然擊開。

  帷幕掀開的一刻,所有人都為眼前的真相震驚不已。這崇光殿裡哪有什麼臥病不起的李貴妃,內室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個燃著重香的大香爐,除此之外只有隆慶帝與曾經風雲一時的藍真人在案前,靜心燃香。

  高拱跪在地上,已是老淚縱橫:「陛下既告訴老臣宮中道士盡以驅逐盡,眼前之人又是何為!」

  「高先生也來了,」隆慶冷不防聽到高拱的聲音倒是一怔,他抬起眼來有些迷蒙的望著面前的幾位內閣大臣,目光卻頓在了張居正身上,伸手指向一側,緩緩道,「叔大,你瞧那裡,是不是李貴妃回來了。」

  張居正循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重重帷幔遮著的壁上掛了一幅女子的畫像。畫上的女子身著一件素白的衣裙,手裡捧著一塊玉珮,身材輕俏玲瓏,雖然畫的只是女子微微側首的半面,卻也摩盡了那人的容貌情致,仿佛隨時都可以從畫上走下來一般。

  那一刻張居正立在原地,心裡如澆透了一瓢冰水,半晌沒有言語。三年來他不敢打聽半句她的消息,自娶了妻妾為生。他總以為她至少還是活著的,在宮內流傳的許多閑言中,最不好的情況莫過是她身染沉屙,那也該在這漆黑的殿堂中活生生的躺著,誰知一切傳說不過都只是一幅畫而已!

  徐階見狀不妙,為學生解圍道,「陛下怕是有些乏了,還是勞動秦公公先扶陛下回去休息。」

  高拱兀自痛哭流涕,忽然怔怔的瞧著隆慶道,「陛下早朝還是好好的,怎麼現下就神志不清了。定是這妖道作祟!」說著他站起身來,用手上的玉笏重擊藍真人。藍真人心知不妙,滿殿的躲閃逃竄,情形好不熱鬧。徐階心下卻沉吟不定,他早已聽到宮中密報隆慶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這些日子雖然早朝並未荒廢,但每每理政超過兩個時辰便顯出精神不濟,面色枯黃,「好好的」怕是說不上了,因而立太子時他並未出言反對。

  「莫要吵鬧,莫要吵鬧。」隆慶帝面色蒼白,眼底都是黑青之色,他瞧著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忽然頭腦發暈,一口氣喘不上來,竟然暈厥了過去。

  這下大殿裡的人都慌作一團,徐階強先過去扶住了皇帝,望著還追著藍真人扭打的高拱厲聲喝道,「御前失儀,成什麼體統!」

  隆慶帝昏迷不醒,徐階急傳御醫速至。張居正從旁說道,「臣略懂些醫道,眼下太醫未至,可否讓臣先替陛下看看。」

  徐階略一沉吟,點頭道,「好,你來替陛下看看。」

  張居正試了試脈,半晌方道,「不礙事的,陛下只是勞累過度,精神有損。又吸入了過多的迷香,因而一時暈倒,只要稍事休息就可恢復。」此時太醫也已經趕到,證實了張居正的話。

  徐階終於放下心來,指示宦官將隆慶扶回寢宮休息,又獨獨留下了司禮監掌印秦福。此刻殿內只有帝國權利中心的寥寥數人而已,李春芳知道徐階要行使首輔之權,十分識趣的去關上了宮門。只見徐階踱了幾步,忽然回身望著跪在地上的秦福,厲聲問道,「你老實說來,李貴妃娘娘究竟在何處?為何崇光殿裡這般模樣?」

  徐階執掌朝政四十餘年,從來以老成溫和之名傳世,幾曾見他這般疾言厲色。秦福重重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一頭白髮觸在地上,啞聲道,「老奴自打嘉靖四十五年送李娘娘出宮,就再未在宮中見過娘娘面了。」

  眾人皆是駭然,深知這其中必有極大的陰謀。徐階穩聲道,「你只管盡實言來。」

  秦福顫聲道,「陛下登基前夕派人去迎娘娘入宮時,轎中是空的。隨轎而行的只有藍真人在側,藍真人不知對陛下言說了什麼,從此便在崇光殿中住下。據說每月初一十五,藍真人可以做法引得陛下和娘娘相會。三年來月月如此,老奴也只是在殿外守候,並不知其他詳情。」

  此時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屏風後的藍真人身上,高拱最先發怒,「卑劣小人,竟敢以這種方式迷惑聖上,引得聖上重蹈齋醮之禍。定要將他交與大理寺問罪,不處以極刑怎可謝天下。」

  徐階只是沉吟,作為儒生出聲,他自然也對神魔之道深惡痛絕,殺藍道玉他是絕對贊成的。只是公開審判明正典刑恐怕會引起物議,他溫和的望了一眼高拱,正準備開言勸阻。誰知藍道玉忽然冷冷道,「狡兔死,走狗烹,道玉一世修道,早已堪破了生死,豈不知會有今日?」說話間他袖口微翻,一道白光輕閃,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直直的沒入胸口,眼見已是不活了。

  變故陡生,卻也趁了徐階的心願,他重重的歎了口氣,「走吧,看看皇上去。」說著率先離開了大殿。

  張居正走到最後,見藍道玉還有一口氣未咽下,不由俯下身去,歎道,「你還有何心願未結?說出來我儘量為你做到。」

  「多……多謝張……張先生……」藍道玉徐徐吐著氣,眼眸中透出幾分感激之情,「想不到先……先生能不計……較道玉……的身份……」

  「你我地位不同,卻都是做一樣的事,」張居正低聲道,「這些年來你為了擁立陛下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這也是陛下當年為何會留你一命的原因。只是你不該再在宮中待下去。」

  「不是……不是這……樣的……」藍道玉艱難的搖著頭,一絲殷紅的鮮血從他唇邊浸出,襯得他姣好蒼白的面容更加妖冶而孤獨,「陛下……久……久有誅……我之心……這三年若不是……不是假……假借可……可以招引……引娘娘的名義……我哪裡活……活得到今日……」

  張居正點了點頭,心中萬分複雜,大抵猜想到這三年的狀況。隆慶帝即位前夕,裕王府中失了一場大火,許多多年追隨隆慶帝的親隨都在喪身其中,此事在當時鬧得人盡皆知,隆慶帝大怒之下株連了一批守衛不利的舊侍衛。然而只有個別有心的人才能想到,這場大火的起因恐怕耐人尋味。可沒想到當時安媛居然留在裕王府中沒有入宮,後來隆慶帝雖然宣稱安媛有幸從火中救出,一頂彩轎已經接回宮內。如今看來她怕是已經喪身在那場大火之中。

  藍道玉追隨隆慶多年,為擁立隆慶帝登基立下了不小的功勞,本也應該「死於」這場大火之中。但陰錯陽差他不知道怎麼借了這個由頭,竟然哄得隆慶相信他會招魂之術。隆慶過度悲傷之下,也不願承認安媛的死況。藍道玉於是借此名義,便在宮中留了下來。

  道教做法多有招魂之術,自漢代便有此法在宮內盛行,漢武帝痛失愛妃李夫人,常讓道士為其引魂魄相會。唐明皇晚年思念去世的楊貴妃,宮中也設了祭壇做法。這其中過程雖難解密,但大抵道教確實有些糊弄人的秘技。

  「其……其實……我生……生無所謂,這……這三年不……不過是希望他……他過的……好點……」他的眼光中透出一層空茫,如彩色的琉璃珠子蒙上了灰塵。

  「張……張先生,她走時……有話……留給你……」他的聲音極輕極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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