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夢回大明十二年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這一段路程並不算遠,估摸著一刻鐘的功夫,就該看見高大巍峨的帝闕宮門了。他正在轎中閉目養神,忽聽到外面傳來孩童的啼哭聲夾雜著吼斥的聲音,仿佛起了爭執。他吩咐轎夫停了轎問道,「外面出了什麼事?」

  轎外跟隨的小廝邢墨甚是忿忿的說道,「前面是徐小公爺的馬車,足足有十多台大車,把諾寬的禦道堵的水瀉不通。據說是徐小公爺要帶著府中姬妾出城踏雪去,那車夫很是無禮,指著問老爺的轎子是哪個府上的,要咱讓路呢。」

  徐小公爺,就是徐階的獨子徐龍了。恩師一輩子清廉自律,獨獨這個兒子卻養的很不成器,在京中欺霸威武,名聲很是不堪。張居正面色沉靜的說道,「不必提我身份,把轎子抬到路邊,讓徐小公爺先過。」邢墨還想爭辯,看張居正面色不善,只得訕訕的退到一旁,指揮著轎夫把轎子讓到一邊。

  張居正微微掀開簾子,見一匹高頭大馬搶先躍過,手中馬鞭一揚,直往路旁的邢墨身上抽去,「沒眼力見的猴崽子,見了本少爺的馬也不知道避讓快些!」邢墨縱然反應奇快,也只是堪堪在地上一滾,方才十分狼狽的躲過了這一鞭。

  頓時大車裡爆發出女子們唧唧咯咯的笑聲來。那馬上的人歪帶一頂濮帽,顯得甚是洋洋得意。張居正不願多起爭執,低聲喝止住邢墨。

  道旁幾名七八歲的孩童本在玩雪,此時見狀忽然一起嬉笑,大聲喝起京中的童謠來:「山在高,行不得。竭而衰,醫不得。父子堂,兒孫坐,龍生龍,鳳生鳳,鼠兒代代會打洞……」

  張居正本靜心在聽,忽而皺起眉頭來,「這歌謠是何人所做?」

  邢墨從地上爬起來,「誰知道呢。京城好像流傳好幾年了。小二們都會唱。徐……」他生生咽下不敬的稱呼,勉強咽下一口氣道,「……徐閣老家仗勢欺人,也太過分了些!」

  山在高字上。是個嵩字,暗喻嚴嵩;「竭而衰」,張居正低頭一想,已然明瞭,「竭」諧音「階」,暗指的正是徐階。再往後聽就更明瞭,什麼父子堂,兒孫坐,嚴世番為小嚴學士,父子把持朝政二十餘年,徐龍雖然沒有出息,但這幾年來儼然已是城中一霸。這歌謠處處拿徐階和嚴嵩相比,用意很是……

  果然,徐龍在馬上呆呆的聽了片刻,忽然也反應了這歌謠罵的是自己。他氣憤之下,命令左右車夫去責打這些小兒,小二們一溜煙的都往冰上跑去,有兩個跑得慢的在冰上滑到了,只聽卡擦一聲,冰面忽然裂開,在這寧靜的清晨聽來格外刺耳。

  這一下變故橫生,那幾個出手責打的差人都愣了住,在道旁呆呆站著,不知是否還要繼續追趕。冰水刺骨,兩個小兒跌入冰窟窿中,越掙扎冰面裂的越快,很快水就沒過他們的頭頂。大車中的姬妾女子們都嚇得大聲叫了起來,就是徐龍也看得傻了,不知要怎樣是好。

  驀然一個青色的身影躍入了河中,邢墨反應了過來,沖到河邊急的直跳腳,「老爺……我家老爺可是張居正張相爺,你們這些瞎了狗眼的東西,還不快去救!」

  眾差人聽說跳到河裡的居然是張居正大人,頓時都嚇得不輕,紛紛拿了竹竿毛繩去河中撈人。不過片刻功夫,水面上輕浮起幾個水泡,再看那青衫人已從水中躍起手裡還提著兩個孩童。

  張居正顧不得去擦拭身上的水,便將兩個小孩放在地上,急著查看他們的傷勢。他精通醫道,出指如風,先替兩個小兒按壓腹部,讓他們嘔盡腹中污水。又替他們按摩凍僵的手中良久,待兩個小兒的面色漸漸由青轉白,這才松了口氣,眼見得兩個小兒的命是撿回來了。

  身後的徐龍見小兒的情況好轉,心中有些怵張居正三分,便在馬上皮笑肉不笑的一拱手,大喇喇的說道,「叔大兄好身手,好醫術。小弟還有些俗世纏身,就先告辭啦。」

  張居正面色鐵青,卻依舊忍住,沒有發作,只沉聲勸解道,「徐年兄凡事許多替恩師想想,恩師年事已高,宦海沉浮幾番起落,不可再有個閃失……」

  「知道了,知道了。」徐龍不耐煩的一甩馬鞭打斷了他的話,帶著十餘輛大車已是疾馳而去。

  張居正心中越發沉重,吩咐邢墨送這兩個小兒回家去。又自回府中重新換了乾淨的衣衫,少不了夫人李氏又要大驚小怪一番。等他進宮之時,朝會都已經散了,高拱站在文淵閣外一撫長須,遠遠的覷著他笑,他的身材魁梧,中州口音也十分洪亮,「太岳老弟(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嶽」。字是熟悉親近的人稱謂的,高拱與他同殿為臣,稱其名號更適宜),聽說今日在金水河邊勇救小兒、痛責了小公爺,宮中之人無不交口稱讚哪。」

  「哪裡哪裡,」張居正一抬頭只見恩師徐階亦站在高拱身後,

  不免心中暗暗叫苦,口上卻是謙遜的,「天氣驟冷,金水河結了冰。有小兒在冰上嬉戲不慎落水,甫只是上朝時路上偶見,情急之舉。」

  高拱依然大是激賞,「太岳老弟有膽有識,有膽有識。」

  贊的不倫不類,倒好象是做實了張居正故意與徐階為難一樣。張居正苦笑一聲,過分謙虛難免不會有人告狀自己誤了早朝,可若實情直述,恩師的面子又下不去。他正難以應對,只聽徐階淡淡道,「都進去吧,等會兒陛下要問俺答請貢之事,諸位都想想怎麼應對。」

  俺答是北方蒙古的一支部落,多年來騷擾邊疆,邊患問題已成朝廷的沉重負擔。此番俺答的孫子把漢那吉與祖父發生衝突,率師來向國朝求降。朝中上下物議沸然,收留與否一直難成定論。張居正瞥了恩師全然已花白的蒼蒼白髮,驀然恰好對上恩師投來的目光,那目光裡包含了全然的信任與鼓勵,還有一絲殷切的盼望。

  「陛下怎麼還沒出來?」高拱在御座下轉了四五圈,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催促著一旁的秦福道,「陛下不是說退了朝就來東閣議事的麼?」

  秦福唯唯諾諾的應了聲,他深知這些個大臣的厲害,各各都是人精,拿話胡亂搪塞他們,非得扒層皮下來。可要是實話說了,指不准哪位大臣又要彈劾宦官弄權干政。如今不比嘉靖朝了,隆慶帝聽言納諫,格外偏倚大臣,宦官內侍都疏遠很多,還是不說話為妙。

  到底是李春芳消息最為靈通,此時湊到徐階身邊,眨了眨眼,低聲道,「徐閣老猜猜,陛下作甚去了?」

  高拱最瞧不上李春芳這副小家子,明明比徐階入閣還早,可平時拍徐階馬屁就像個奴僕一樣,他冷哼一聲道,「都是內閣大臣,有話就直說。」

  李春芳尷尬的笑了笑,依舊神神秘秘的說道,「我聽到剛剛後宮有人來報,崇光殿的那位據說是醒了。」

  張居正驀然一驚,倏然站起身來。

  高拱面上墨色更甚,「九月而落大雪,必是國有妖孽。陛下為一個庶人女子神魂顛倒、廢除倫常,三年連中宮也不得親近,此女若醒來,怕是禍患更甚。」

  李春芳哈哈一笑,只當做是沒聽到。冷不防忽聽首輔徐階喚道,「叔大,你到哪裡去?」

  「去崇光殿看看。」張居正面色沉靜如水,人卻已在數丈之外。

  徐階甚少見到這個沉穩持重的弟子有如此急亂的模樣,不免有幾分驚心,回望幾位面色驚詫的同僚,不動聲色道,「李貴妃乃太子生母,性命關係國運。若真的醒來,我們都需去看看才是。」

  入了內廷往東,崇仁內外有一座小巧精緻的殿閣,因為地處東裕庫的北側,故而十分清幽。幾位大臣雖然久任輔政,卻還是第一次來內廷僻的崇光殿。高拱此時抬頭看到殿頂匾額上遒勁有力的幾個大字正是自己當年揮墨所書,不由心中快慰,可是一想到這裡面住的是李貴妃,他不免臉色有些發黑,驟然想起當年的事來。

  這座殿閣一直都是宮內存放典籍書目之所,前朝嘉靖帝在宮中多興道事,卻在這裡堆放了萬卷的道藏典籍,更殿名為「神霄殿」。隆慶帝登基後,高拱多次上表要在宮中掃除蔽事,隆慶也無異議,迅速下旨驅逐了把宮廷攪得烏煙瘴氣的道人數千名。新天子不崇道事齋譙,這一節上幾位內閣大臣都是心中喜慰的,「神霄殿」的殿名因而也由高拱提議,改成了「崇光殿」。

  然而不久之後崇光殿清理盡了舊書,卻沒有再做當日的收藏典籍之用,而是賜給了皇子的生母李貴妃。其實自打當今天子登基,李貴妃就從未露面過。宮內盛傳李貴妃臥病不起。不久隆慶帝更是下了嚴旨證實此事,貴妃病勢恐有所傳染,任何人不許踏入殿中一步,可日子久了,宮內卻又滋生出許多新的傳聞來,有人說,李貴妃病勢沉重,一直昏迷未醒,恐怕遲早都要一命嗚呼。為此陳皇后不惜脫簪禮佛,日日為李貴妃焚香禱告,世人皆稱為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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