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夢回大明十二年 | 上頁 下頁
八八


  「約莫兩三個月前,就在你快醒來的時候,」李成梁老實說道,「叔大該是算准了日子,見你快醒了,便留了信準備走了。」安媛心中默了一瞬,兩個月前正是自己昏迷將醒的時候,再往前推算一月,自己懷孕的時候,正是在十八道嶺上受狼群襲擊而昏迷那夜。那日只有他守在身邊,腹裡的孩子,原來也是,原來也是……

  她心中一時百千糾結,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如亂麻,如潮湧,沖刷的自己仿佛浸在一個巨大的冰桶中,世上最大的諷刺、荒謬、恐懼、痛苦此刻交織在一起,仿佛是要忍受著上天的酷刑。

  李成梁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地傳來,「叔大那日負著你和如松到我帳中時,你和如松都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如松隔了幾日才醒來,但你卻足足昏迷了半個餘月。唯有叔大雖然一身是血,卻兀自能支撐得住。我問過幾次叔大發生了什麼事,他只說你們在送葬時遇到了歹人襲擊,因而困在深山中,半夜又遇到了狼群,於是都受了傷,卻並不礙事。」

  「叔大醫術精湛,遠甚于普通大夫,他親自為你和如鬆開了藥方煎藥,一連照顧了月餘,我也不疑其實他早已身負重傷。直到他見你快醒了,便忽然留了這一紙信箋給我,自己卻走了。我接了書信大驚,派了兵士出去尋他,可哪裡還找尋得到。」李成梁輕輕頓了頓,又道,「我找了精通醫道的元美來給你診脈,果然是有孕的脈象。只是當時你心神不聞,極易滑胎,無奈之下便和元美說了實情,托他先為你治病,並瞞住你,等到你身子調養好了,再慢慢與你說知此事。誰想那日你自己卻聽到了……」

  說著他皺起了眉頭,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天山紅,天山紅,這是個什麼毒藥?難道真的無藥可解?」

  安媛心中一怔,瞧著那頁薄薄的紙箋,又反反復複看了三四遍。她怔怔的看著那一個個熟悉的字跡躍入眼簾,卻渾然不知是何意義滋味。滿腦子裡只有一句話,他死了,他死了……她的身子一時徹骨的冷,冷的不斷發顫,仿佛全部的血液都被抽空了,凝成了一個巨大的冰輪,重重的從心上碾了過去,碾得心被分成了許多瓣,沒有半點知覺。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回味過來李成梁的話,慢慢答道,「天山紅的確是劇毒,只有天山雪蓮可解,鈴兒也因此而死。如今天下哪裡可以再找到天山雪蓮?更也許他……他害死了鈴兒,早已不想活了。」

  「鈴兒?」李成梁大驚失色,「難不成誠郡王的死與叔大有關。」他見安媛含淚微微點頭,這才歎息道,「我當時還不明白他為何執意身負重傷不肯醫治,現在想來他因害了你與誠郡王,早已蒙了死志,是以並不想活了。元美說天山紅的毒性若不治,至多活不過當月,現在叔大怕是早已……早已……」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雪堆積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厚重卻晶瑩。

  那個人……那個人輕消薄立、終年不變的青衫身影……難道真的再也不見了麼?安媛眼眸中泛起薄薄的霧氣,如煙的眉宇間淡淡的都是濕氣,只剩一片空蒙。

  「如今叔大下落難尋,我也不知你們發生過什麼。叔大信裡說罪孽深重,想來也無臉面再來找你。只是有一言我不得不說,他雖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卻真正是癡情於你。那半個餘月他衣不解帶的照顧你,我瞧著這份情誼並沒有半分假的。」李成梁緩緩地把一個小小的紙包塞到了她手中,注視著她道,「你若是恨他,並不想要這個孩子,便把這藥溶在水中,服下就可一了百了……」

  「這藥是叔大隨信一併留下的……我找大夫瞧過了,是分量正好的墮胎藥,可以打下你的煩惱,也並不會對身子造成損害……」李成梁的語聲很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一樣,「……沒了這孩子,你還是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就算沒有叔大的託付,我……你與如松這樣投緣,我一樣會待你如親妹。你鍾情于付雲臚,我可以風風光光把你嫁於他,絕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慢待。」

  安媛緊緊攥住那紙包,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她心中忽然大慟,瞬時領會過這小小紙包的分量。因為鈴兒的死,她決意不會原諒他,他卻用這樣的法子讓自己記住了他,永遠不會忘記。他怕自己不會要這個孩子,便以自己的性命相殉,留下這一頁信箋,讓自己決計恨不了他。至於這個紙包裡的藥,是要她親手決定是否結束腹中孩子的性命……叔大,她默默地想,你對我何其殘忍。

  風輕輕透開一點軒窗,淡淡的雪花飄落進屋內。一片素冷清淨的白茫中,她隱約可以瞧見窗外清冷的竹籬下,有青碧的藤蘿蜿蜒漫開。那顏色,分明與他的衣衫一致。

  仿佛還是初相見的一彎碧水邊,他獨自吹著簫管,她默默的聽。

  仿佛還是大雪的那個元宵夜,那夜色與今也並無甚不同。厚厚的雪覆滿地上,滿天火樹銀花裡,他負著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著。她依在他寬闊的背上,心忽而少了一跳。彼時的言語,彼時的心情,早已錯落不見,遺下往事悠悠,是否空餘恨……

  恍惚間,仿佛還是在深宮院牆的歲月,他還依舊站在身後,淡淡的握住她的手,微微皺起眉頭徐徐說道,「……人都是會變的,不值得為別人的改變傷心流淚。」

  再也沒有這樣的語聲了。

  她愛過,愛的透到心裡。他送過她《玉子譜》,她珍而重之的藏著,以為是長相廝守的誓言,此生願不負君。可她亦恨過,恨得咬牙切齒,十八道嶺上她知道了鈴兒的死因,那一刻她恨得心都扯痛,恨到這生再不願看到他。

  若沒有恨過,怎知愛是有多深?

  若沒有失去,又怎知那曾經相守的日子多麼圓滿。

  但此刻,就如同一切被拋開的愛與恨,情與愁,都失去了意義。歲月與她,都只是刻骨的割裂與牽痛。

  他不在了。

  再也無什麼要惦記。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李成梁靜靜地瞧著她,看到她眸中晶光閃閃,忽然問道,「你對叔大,並不是無情的吧。」

  安媛微微側過臉去,滿目的蕭索清涼與無味。薄薄的紙包在手中握了一瞬,便輕飄飄的被拋落在地上。

  「爹爹,你們在說些什麼?」不知何時,如松靜靜地站在門口,一雙純淨清澈的眸裡卻不知何時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李成梁回頭見他,微微有些尷尬,「你怎麼在這兒?」如松慢慢遞過手裡的一個卷軸,低聲道,「王先生讓我把這畫送來。」李成梁接過卷軸,微微展開一角看了一眼,頷首道,「嗯,你去告訴元美,就說我收到了。」

  如松含糊的答應了一聲,磨蹭著走到門口,忽然回身又道,「剛才我過來時,在門外瞧著索秋……索秋姨娘了,她眼眶紅紅的,好像哭過一樣。」

  李成梁點了點頭,溫言道,「知道啦,快去溫習功課吧。」待如松走了,李成梁一時也尋不出什麼話來說,他輕輕撿起地上的紙包,鄭重的收好,一手拿著卷軸,斟酌道,「你若已經拿好了主意,要生下孩子,就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要輕賤了自己。」

  他見安媛目光井然,又笑道,「不說這些煩心的了,喏,這幅畫你見過麼?」說著他小心翼翼的展開了手裡的卷軸。

  一幅繁麗大氣的市井畫卷赫然展現在面前,安媛的目光不經意的一掃,頓時震驚的屏住了呼吸,她脫口而叫道,「《清明上河圖》?」李成梁點了點頭,和顏悅色道,「你果然有幾分見識。」

  「這幅畫怎麼會在你這兒?」安媛一邊看畫,一邊問道,目光卻並不從畫上移走,只見眼前屋舍緊致,村橋蜿蜒,人世百態,一一摹盡,蓋都是一幅喜慶而溫和的塵世景象,卷首有章,這是宋徽宗的印鑒。李成梁瞧她看得出神,忽然信步走到書房的一側紫檀木格處,從櫃頂又取出一個鑲玉錯金的檀木匣子來。他輕輕打開匣子,卻又取出了一幅畫卷,徐徐展開,輕聲說道,「那你再瞧瞧這幅畫。」

  「又一幅《清明上河圖》?」安媛不免有些震驚,雖然早已聽聞此畫自問世已有至多摹作,但多是明眼可鑒的偽作。但眼前兩幅無論紙色,畫工卻全都一樣,乃至畫上章印卷尾題字亦完全相同。這畫卷她曾在故宮八十周年大慶時見過一次,彼時隔著厚厚的展櫃,兀自看得廢寢忘食,可眼前這兩幅畫分明與那時記憶中的真跡完全一致。

  「這畫的來歷說起來就話長了。」李成梁歎了口氣,緩緩說道,「說來此事還和我的一位故友有關。此畫自從宋末從宮廷流失後,幾百年來輾轉飄零,不知易過多少人之手,到了本朝,卻落到了我的一位故友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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