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夢回大明十二年 | 上頁 下頁
七五


  窗外依舊是黯淡的夜幕低垂,安媛眯著眼又撐了半個時辰,實在是撐不下去了,便闔了眼想略睡會兒打個盹。睡夢中,似乎又有人輕輕的撫過自己的眼角唇邊,伴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她醒來時,窗外天色早已透亮。床榻邊哪裡還有人,就連木幾上也收拾的乾乾淨淨,一本冊頁也沒有。如果不是因為身上輕輕搭著的一件玄色長袍,她直疑昨夜的情景不過又是一個夢中的夢境。

  第二天安媛倒是很早就被喚醒了,自有幾個丫鬟婆子替她收拾衣裝。明代喪葬的風俗不同於今日,宮內有親王公主去世,宮人要齊哀三日。於是此時宮內再也見不到華麗鮮豔的宮裝,都是一水的烏履白服,女子更是要去了全部的首飾,只戴一頂麻質的蓋頭,望起來很是素雅。

  安媛剛剛收拾停當,卻見門口不知什麼時候立了一個素服角帽的身影,便連腰絰、首絰都是素色,唯有一雙眸子幽暗如初。她倒是鮮見他如此打扮,怔了一回神,無話找話道,「你的公文都批完了吧。」

  他略一頷首,回答的幹淨利落,「走吧。」

  ***

  時值陽春,正是江南鶯飛草長的時節,雖然在北國依舊是冰霜微融。

  永陵很是有些遠,在京郊的陽翠嶺,山谷之中,最是偏僻難行。安媛並無品階,便跟隨在車儀最後步行。她遠遠望著前方十乘的蟠龍華彩御駕,那是帝王出行才有的儀仗,這次裕王是代行天子儀,果然禮節上並不差錯。只是她出城行了許多時,一路都是丘壑,越走越覺得腳步酸痛,想來也有前夜未能睡好的緣故。

  正行到舉步維艱時,忽見眼前諾大一片開闊宮殿,這便是到了永陵。其時嘉靖尚在位,永陵一側葬著的是他先前的皇后方氏,墓前立著十對瑞獸,正中卻是鐫刻著方氏德昭的石碑。安媛看到那石碑忽然有些發怔,這地方似乎是從前來過的。

  她正黯然間,只聽禮部的官員唱贊著指引眾人到了方皇后陵墓一側。只見這邊多了一處新壘的小小墳壙,上面封土尚新,卻無一字石碑,這便是鈴兒的陵墓了。

  皇家出喪的儀式冗長而複雜,翰林院早已撰寫好祭文、諡冊文、壙志文,張居正既然被放出,此時便由他一一祭讀,鈴兒薨後被封為郡王,諡號一個「誠」字。接著是禮部祭放了十三壇,裕王上前行了幾步,拈香而祭,這是代表天子進行禦祭的禮儀,半點也錯不得。送葬之後,還有天子回宮去親自主持祭禮,於是裕王便離開了。

  此時這邊仍是嬪妃親王百官的奉祭。嫣兒循例排在第一個,她嘴角挑了一抹笑,這禮行的卻十分恭敬,端端正正的禮畢,把一疊簇新的光明錢隨著香灰化了。

  待輪到安媛去祭時,已是個把時辰之後了。此時她的面前白澄澄的光明紙已經堆了老高,焚香的香爐裡香灰都堆得快要溢出。這便是鈴兒以後的棲身之處了,她心底不禁有些黯然,鈴兒最怕黑暗,從不敢一個人過夜。以後卻要在這冰冷而黑暗的地下中永遠睡去,陵墓雖然規制浩大,可與他而言,卻有什麼意義。

  她屏住眼淚,只循著規矩,將紙錢壓在陵墓四角,又將那串彩石風鈴輕輕掛在墓頂。正默默合手祝禱時,忽而一陣風刮過,卷的滿地紙錢亂飛,香灰迷到眼裡,刺痛之下便有眼淚流了下來。此時耳邊忽然傳來幾聲悅耳的鈴聲,她好不容易睜開了眼,乍一抬頭,只見那串彩石的風鈴隨風而響,鈴聲清越,卻是動人。

  忽然那鈴聲戛然而止,卻是有人一把拽了下來。安媛詫異的抬頭去望,卻見風鈴正被福華拿在手中,她唇邊若有若無的銜了抹笑,眼睛卻很是犀利的看著自己。她一雙手輕輕撫了撫獨子,語聲卻很乾脆,「你這妖婦,害死了誠郡王,居然還想來行祭禮麼?」

  安媛被她阻攔的一怔,正要說話,卻聽一旁的張居正緊緊抿了雙唇,冷聲說道,「王妃娘娘。這位是一直撫養誠郡王的李夫人,請讓她上前行禮。」

  「養母又算得了什麼?她看護不周,害死了誠郡王,這裡哪有她行禮的份,」福華高傲的一挑眉,「本宮可是誠郡王的嫡母,今日就要在這裡給本宮的孩子做主。」

  安媛心中早已恨她入骨,鈴兒的那碗藥若不是被她故意打翻,恐怕鈴兒也不會這樣突然亡故。若不是答應過裕王要摒下怒火,不與之再起衝突,恨不能此時便大聲罵她。她無法遏制住目光中的厭惡之情,恨恨的盯著福華。

  「你這樣瞧著本宮作甚?」福華被她瞧得有些心慌,便向一旁微微冷笑的嫣兒看去,見她輕輕點頭,頓時鼓起勇氣說道,「來人啊,把這個害死誠郡王的妖婦拖下去亂棍打死,殉葬了誠郡王。」

  殉葬?安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來看著福華,只見她面帶冷色,絲毫不會松了口氣。幾個錦衣衛頓時圍了過來,便要抓住安媛。

  眾人都是駭然,殉葬制度前朝確實有過,前朝每每帝王下葬,都要生殉許多嬪妃。可是自明英宗之後,便廢除了這條殘酷的制度。如今近百年來宮中再無人提起,想不到今日竟是由福華率先說出。人群瞬時尷尬起來,人人都知福華有了身孕,說不定如今肚皮裡孕的就是未來的皇長孫,此時唱贊的小官也不敢得罪了她,便偷偷向張居正望去,瞧他如何發落。

  張居正急切的攔住安媛身前,大聲說道,「娘娘,此事萬萬不可。殉葬之制自英宗先帝后已廢除,今日如何能重新提起?更何況從來只有妃嬪殉葬,哪有養母殉幼子的道理?本朝以孝治天下,這豈不是違背天倫人常?」

  福華被他一頓搶白,頓時啞口無言,尋不出什麼說辭,只是氣鼓鼓的看著他,心裡盤算著主意。

  「本宮說殉得,自然殉得。」嫣兒忽然冷冷的從旁發了話,「這不是以母殉子。安媛一介宮人,原本是裕王府的奴婢。這殉的乃是誠郡王的奴僕,不算有違教例。」

  「可是娘娘……」張居正明知她是強詞奪理,仍然還想再做解釋,誰知嫣兒根本不容他說話,擺出了十分的架子,目光中霍然一閃,忽然提高了聲調,幹脆利落的說道,「來人,將此妖婦拿下,一同封入誠郡王墓中。若是有人阻擋,殺無赦。」

  錦衣衛本就是皇家的最高級的護衛,武功極高。此時聽到段嫣兒一聲令下,不由面色一震,盡皆利刃出鞘,將張居正與安媛二人圍在圈中。

  寒芒閃動,劍氣逼人。明明剛才還是出喪的哀景,轉眼卻成了一片肅殺冷清的景象。此時來拜謁的王公貴族、朝中大臣都已隨著裕王離去了。剩下的偶爾有的幾個宮女太監多半是品階低微,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張居正面色鐵青,瞬時沉寂的眸中已是滾動著怒色。安媛從未見過他這般怒氣騰騰的樣子,仿佛換了個人一般,只見他一手穩穩的按在腰間佩劍上,身子卻很是僵硬,青色的長袍衣襟穩穩垂下,未掀起半點波瀾。

  「張先生,」嫣兒驚呼一聲,面上已收起了适才淡漠的神色,全然都是詫異驚愕,語聲又疾又速,「你想作甚?難道你想為了這個妖婦違抗皇命麼?」

  「違抗了又如何?」他驀地一咬牙,輕聲低嘯,長劍勢如龍吟,卻並不離鞘。

  她腦海中電光一閃,從前他亦是教過她用劍的,彼時她握一柄步光劍,被他輕輕握住手學著劍意,那夜真是風清月朗,她的一張臉燒得通紅,偏偏心下歡喜到了極致。其實她一個女兒家,哪裡用的著舞槍弄棒的,她只是借機多與他廝磨一會兒。年少時的心事,真是單純的如蜜一般清甜。她驀然思起前事,瞧著他清瘦挺拔的身形,疏離淡漠的面容,依舊與許多年前的月下舞劍時一般無疑。

  她霎時神色溫婉,心神俱搖,一時間許多年少往事重上心頭,直叫心中一緊,扯得五臟六腑都是苦痛。然而她目光一轉,卻赫然看到他一手握劍,另一隻垂下的手卻掩在袖中,輕輕握住一個女子的手。這許多年來半分不改的瀟灑神色裡,始終掩不住一絲牽腸掛肚的隱憂,若不是嫣兒有心,誰有能看得出來呢?嫣兒赫然心中一片冰冷,她的性子最是剛烈,愈是心中痛至極處,偏偏愈是容易釀出決絕。她咬了咬牙,終究無法再飾上疏離的神色,一字一句都是從齒間蹦出,「這是你自尋死路,莫怪本宮無情。」

  張居正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只沉著的一點頭,劍鞘斜斜的指著地下,面對著五個團團圍住的錦衣衛,做了個請劍的姿勢。

  在一旁早已看得呆滯的安媛,此時終於反應過來幾分,一把扣住了張居正握劍的手腕,急急的說道,「叔大,你這是作甚。這只是我的事……」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他毫不客氣的斬斷了她的話,瞬時卻見右側有名錦衣衛按耐不住舉劍從背後偷襲而來,他左手變招奇快,已是架住長劍,右手卻將安媛撈入懷中。

  左手化拳為掌,猛地去襲離得最近的一名錦衣衛的面目,那錦衣衛被攻的猝不及防,匆忙間舉劍想擋住,卻早已被張居正扣住了名門,頓時委頓在地。剩下的四名侍衛頓時知道他要離去的意思,趕緊變換了位置,將圈子縮得更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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