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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我真的沒想到他能來。

  他到達東瑤城的時候,我正在昏迷之中,之後又忙於處理孩子的事,和他見面的事就一直拖到了現在。在我走進書房之前,心裡一直在嘀咕,他這樣的人,會不會因為受到怠慢已經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了呢?

  介子遷端著一杯熱茶,正站在書房的中間,十分專注地打量著掛滿了整個西牆的那副牛皮地圖。他還是老樣子,一身粗布短衫,活像個走江湖的野郎中。黑瘦的臉上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卻閃爍著無窮的智慧。

  「介先生,怠慢了。」我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沒想到先生真的能來東瑤。先生別來無恙?」

  介子遷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我,「城主的信言辭懇切,讓老夫難以拒絕。就只怕老夫沒有城主抬舉的那般大才,反而耽誤了城主的壯志雄心。」

  這幾句滑溜溜的客套話,不知怎麼就讓我想起了老狐狸許流風。果然不愧是師兄弟。我不打算和他繞圈子,於是直截了當地問他:「先生既然看過了無心的信,以先生高見,無心信中所言之事,應該從哪裡下手?」我在信中只說了請他來治理東瑤,並請他出面物色合適的人選來完善東瑤城的新律法《民律》。但是,他此刻既然說出了「壯志雄心」四個字,顯然,他知道的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

  介子遷眼中精光一閃,伸手撫上了頜下的短須,將自己幾根稀疏的灰鬍子不疾不徐地捋了兩下,「如果只是為了治理小小的東瑤城,城主斷不至於如此大動干戈。如果老夫猜得不錯,厲山山中的兩萬兵馬,是城主的手下吧?」

  我的心一跳。厲山訓練營從籌建開始,它的存在始終十分隱秘。沒想到他竟然連這個也知道了。

  介子遷眼珠一轉,流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狡猾的神色,「所以老夫暗中揣測,城主之志,必然不在區區東瑤。」

  「先生說的哪裡話,」我淺淺一笑,「東瑤這小小的地方,前有狼後有虎。無心又是亡命之人——不過是想把巢築得安全些罷了。」

  「哦?」介子遷斜視著我,忽然就笑了,「北部六郡的地勢一馬平川,真想求個安全……就只怕赤霞關不好買啊……」

  我的手一抖,茶水險些濺了出來。心裡卻不由得又驚又喜:看來,關於北部的形勢,他果然和我想到一塊去了,「依先生高見?」

  介子遷低頭踱了兩步,抬頭凝望著西牆上的地圖,淡淡地說:「看來,你我遇事都習慣於先去考慮最壞的結果……」說著,他搖了搖頭,「不論城主有心無心,此刻,也只能養精蓄銳,靜觀其變。」

  我垂下眼瞼,小心地掩飾著內心的震動。

  介子遷又將短須捋了兩下,慢條斯理地在書房中央踱起了方步,「就只怕你這巢築得太結實了,也容易惹人眼紅啊……」

  「先生這話……」

  介子遷的目光落到了地圖上,沉沉地說:「韓薑這人我略有耳聞——最是急功近利。他在韓高面前並不得意,所以他一定是要想方設法為自己討回一些顏面……」

  他沉吟了片刻,又說:「焰天、大楚兩國目前交好,他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敢打大楚國的主意。而瑤城只是風雲堡名下的一座商城,風雲堡已經失去了皇帝的庇護,又地處四國邊境……恐怕,此刻已在他的算計之中了……」

  我悚然一驚,刹那間只覺得遍體生涼。

  介子遷捋了兩下鬍鬚,若有所思的目光卻還流連在地圖上,自言自語般喃喃說道:「萬事都還在兩可之間……還是剛才那句老話:養精蓄銳,靜觀其變。」

  我的手指反復描摹著茶杯上精細的花紋,久久沒有出聲。他的話我不是沒有想過,卻總覺得他們總還是官兵,並不是強盜……但是現在再想,又覺得韓薑真要是拿下東瑤,將焰天國北部的國境線推移到錫羅河南岸,與檬國、鐵龍兩國隔河相望,說起來也不過是以國家的名義沒收了風雲堡的私產——所謂的成王敗寇,這世間大多數的人原本就是只看重結果……

  又有誰會考慮東瑤願不願意……

  介子遷的目光沉沉望了過來,似笑非笑地在我臉上一掃,便又閃了開去,「老夫所說的,自然是最壞的結果——不過提醒提醒城主,心裡有數也就是了。城主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依老夫看,假如真有那一天,對東瑤而言,未嘗不是大好的時機……」

  我心裡猛然一跳,抬眼去看他,介子遷卻又捋著鬍子扯開了話題,「皇上猜忌韓丞相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所以韓相才這般急於將軍權攬到自己手中。只不過,韓姓族人百年來深受榮寵,族中子弟皆不屑於投軍到前線艱苦之地謀取前程,所以他始終沒有物色到十分合適的人選來取代楚元帥。外姓人,韓相是信不過的。韓姜可以說是韓相不得已的選擇。」

  他將頭搖了兩搖,頗有些惋惜地說:「韓薑在軍中資歷甚淺,難以服人,人又驕縱。岐州兵變只怕是早晚的事——城主不妨借機拿下岐州。只要拿下了岐州,北部六郡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到了那時,城主大可拉攏鐵龍、檬國兩國,牽制大楚。到時候,傾北部之兵力拒焰天國兵力於赤霞關外……北部便真正是一座安樂窩了……」

  他的兩隻眼睛閃閃發亮,侃侃而談之間神采飛揚,「只不過……北部六郡夾在大楚與焰天兩國之間,一旦兩國聯手來剿,以北部的兵力,斷斷難以兼顧首尾。要牽制大楚,只怕不那麼容易……」

  「大楚國的新皇帝易凱登基不久,王位尚未坐穩。他的幾位兄弟各有各的勢力,都圍在寶座周圍虎視眈眈,發兵救焰天國,他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的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了兩敲,「如果我們收買其中一位王爺,暗示他,一旦我們能平平安安地在北部六郡站穩腳跟,就會全力支持他奪取王位……那恐怕就更妥當了。」

  「痛快!」介子遷撫掌笑道,「城主果然是個剔透的人。」

  我心裡不禁一喜,「先生是同意留下來了?」

  介子遷笑道:「只是老夫生性舒懶,受不得拘束。」

  我連忙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先生肯留下來,無心已感激不盡,怎麼會拘束先生?」我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立刻感覺輕鬆了許多。我請他來東瑤最初的目的,是想借他的名氣來吸引各地有名的學子共同起草東瑤城的新律法。但是經過了這麼一番剝繭抽絲般的談話,我相信他可以給我更加重要的指引和幫助。

  「還有一個問題……」我猶豫了片刻,抬起頭直視著他的雙眼輕聲問道,「先生是焰天國人,為何會幫助我這叛賊來謀這大逆不道之事?」我並不是在懷疑他什麼,只是這個問題如果不問清楚,我和他之間,恐怕難以做到推心置腹。

  介子遷似乎對我的這個問題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淡淡一笑,目光又投向了西牆上的牛皮地圖,「老夫隱居於鄉間幾十年,外界都傳言是因為我淡泊名利,無心仕途。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我的母親是安黎國人,她不允許我在焰天國出仕。」他看看我意外的表情,呵呵笑道,「至於我肯幫你的原因,不外乎有兩個:一是你於我有救命之恩,第二個原因,是我折服於你信中所流露出來的獨特思想。」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雙眼之中灼灼放光,「只一句'芸芸眾生在律法面前一律平等……'便叫我刮目相看了。竟然還要讓百姓自治——何等地匪夷所思?!你這番言論,倒叫我想起了一個人。」他目光爍爍地望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阿、羅、王。」

  我心中猛然一跳,腦海中迅速閃過了山洞中壁畫上那位相貌威武的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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