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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我沒有丟下他不管!」她的話讓我很生氣,不由自主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用力撲了過去,耳邊轟然一響,就好像蒙著雙耳的手突然之間鬆開了,我突然聽到了遠處的風聲、火爐中木材嗶剝作響的聲音、壓低了的談話聲和小嬰兒微弱的叫喊聲。然後,我清楚地覺察到自己的喃喃自語就輾轉在唇齒之間,「……我沒有……我沒有……」

  一滴溫熱的水滴落在我的臉頰上,是誰在哭?

  我的眼睛好像被什麼東西粘在一起了,怎麼使勁也睜不開。朦朧中有一隻柔軟的小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這溫柔的觸感頓時在我心裡激起了一片溫柔的漣漪。

  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張粉嫩嫩的小嘴,笑嘻嘻地大張著。第二眼看到的,是一條亮晶晶的水漬,正沿著他的嘴角朝下巴彙集,在那裡形成了一滴亮閃閃的水珠,搖搖欲墜。

  我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瞼,腦海裡還在消化剛才看到的情形,臉頰上卻已經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一滴溫溫的水滴——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無聲地笑了。

  「彩雲,不要這樣抱孩子。」風秀秀的聲音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響起,她低聲呵斥著我的貼身使女彩雲,「他太小,你這樣抱,他會很不舒服。」

  「可是夫人剛才真的睜開眼睛了。」彩雲不服氣地說,「小公子一摸她的臉,夫人立刻就睜眼了。」

  一隻散發著藥草香味的溫暖的大手輕撫上了我的臉,這熟悉的味道讓我感到安心,我睜開眼,沖著她虛弱地笑了笑。

  風秀秀愣了一下,又湊近了一些。她的手指急切地搭上我的手腕,「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

  看到她眼睛裡的紅絲,我心裡突然就有些愧疚。

  「整個月子都睡過去了。」她拍了拍我的臉,帶著一點後怕的神色,「我們都怕你醒不過來了。」說著,她從旁邊彩雲的手裡把孩子抱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身邊,然後將一床毯子墊到了我的背後。

  我的兒子正躺在柔軟的繈褓裡自得其樂地吐著口水泡。跟剛出生那天相比,他顯得白胖了許多。五官的輪廓看上去也更加清楚,他的眉梢眼角都像明韶一樣,略微地向上揚起,只是眼睛又大又圓,像我。

  我碰了碰他的小手,手指立刻被他緊緊地抓住,同時,一雙黑湛湛的眼瞳也朝我這邊轉了過來。不知道是因為看見了我,抑或只是無意中的巧合,他張開小嘴,綻放出一個極天真的笑容。

  我心中驀然一痛,淚水奪眶而出。

  能同時擁有兩個孩子,是我從來也不曾有過的奢望。但是就這麼眼睜睜地失去了其中之一,卻讓我痛徹心扉。曾以為痛苦這種東西已經麻木了我的心,卻沒有想到,喪子之痛仍然像鋒利的匕首一般切開了麻木的外殼,深深地刺中了內心深處那一塊殘留的柔軟。

  我的另外一個兒子,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我一眼……

  風秀秀遞過來一方溫熱的手巾,低聲說:「他……已經下葬了。是你邱師伯安排的。碑沒有刻,等著你取名字。」

  這個出生在初雪翌日的孩子,還沒來得及讓我看清楚,就已經隨風而逝,如同一場來去匆匆的夢。我把他取名為夏夢馳。

  他小小的墓地修建在厲山訓練營的斜上方一處向陽的山坡上。從這裡可以看到每天的第一縷陽光,晴朗的天氣裡,還可以看到遠處影影綽綽的岐州和大片值得去守護的土地。

  我的目光掃過了「愛子夏夢馳」幾個字,腦海裡浮現出來的卻是他哥哥夏競馳那張白胖的小臉。此時,小競馳正裹著一張厚軟的皮裘,躺在我懷裡呼呼大睡。即使是熟睡的樣子,看上去也像極了明韶。

  他和夢馳是雙生子,相貌原本就相似。這讓我每每想到夢馳的時候,都有種恍惚的錯覺,仿佛他正在一個神秘的地方和小競馳同步長大……

  墓碑上刻著父母的名字是邵鳴和夏無心。我不能讓我兒子的墓碑上沒有父親的名字,卻也不能真的刻上慶明韶三個字。如果讓人看到明韶的名字和東瑤城的夏無心刻在一起,終究還是會給他惹來天大的麻煩……

  容琴師傅從我懷裡把競馳接了過去,細心地交給了奶媽,囑咐她回馬車去取暖。

  容琴師傅看到墓碑上邵鳴的名字並沒有流露出驚訝的神色,也從來沒有開口問過我什麼。也許,從她看到競馳的臉開始,她就已經猜到了一切。

  「回去吧,」容琴師傅替我緊了緊身上黑色的毛皮大氅,憂心忡忡地說,「別再受了寒。你現在的身體,經不住再折騰了。」

  我們都要走了,可是我的孩子卻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裡……

  「都是……我的錯。」這一句繚繞在心頭很久的話終於說出了口,卻連自己都不知道這究竟是說給誰聽的。

  風秀秀握住了我的手,輕聲安慰我說:「不要再自責了。他……發育得不完全,這種情況在雙生子當中並不少見。他即使能僥倖活到出生,恐怕也難以活過這個冬天……」

  如果他們有一個安全的成長環境……如果我能每天都吃飽肚子,能給他們提供足夠的營養……如果我沒有經歷過那樣漫長的逃亡和殺戮……如果我……

  如果什麼呢?

  我搖搖頭,「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回去吧,」容琴師傅摟住了我的肩頭,「你不是還要順路去訓練營看看的嗎?還有,介子遷也已經等你很久了。」

  第七十四章 養精蓄銳靜觀其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生氣,但是胸口漲滿的怒意卻讓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甚至連這樣的對視也難以再維繫基本的禮貌。我轉過身用力收緊了雙拳,「風堡主大駕光臨,自然是有自己的貿易……」

  當我拖著滿身的酸痛,從厲山訓練營打馬回城的時候,天色已昏黃。「楓苑」裡裡外外的燈已經迤邐亮了起來。

  我有意無意地繞到風瞳的書房看了看,門扇依然禁閉著。

  儘管這裡的主人已經離開很久了,但是不知怎麼,我卻覺得他的氣息反而越來越濃,就好像繚繞在空氣中某種無法捕捉的氣味或者似真似幻的音韻一般,總是在看不見的地方隱隱牽動著我。

  我始終覺得他還會回來……

  但是回來了,我滿心的歉疚就可以煙消雲散了嗎?

  也許,還是不要回來更好一些吧。他那樣的人,原本就應該去過更好的生活……

  送信給介子遷,是剛到東瑤城時候的事。說實話,當時對於能否請動他,我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在我的印象裡,像他這樣隱居山林的高人往往架子奇大,需要沐浴齋戒,然後三顧茅廬才能請得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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