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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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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屋的時候,明瑞正負著雙手在屋裡踱步。他看上去要比上次見面更清瘦一些,眉頭也緊緊皺著,回眸看我的時候,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朗。 說來奇怪,平時想到他的時候,總覺得他是個需要人去關心去保護的孩子,但是當他真的出現在我的眼前了,卻又很難用母性的心態去面對他。也許是因為他眼睛裡總是流淌著那種從不自怨自艾的明朗,那種對別人的憐憫格外敏感的驕傲,讓我不敢貿然地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那也許會真的觸怒他。 我們圍著圓桌坐了下來,明瑞目光爍爍地凝視著我,說:「你瞞得我好苦。」 我的臉不禁一紅,有些不自在起來,「我不是有意的。」 明瑞的神色有些黯然,凝視著我的目光裡湧起一種我看不懂的隱痛。顯親王的事雖然我很想知道,但是問他,顯然不是個好選擇。 「我明天就要回並洲了。」他說完這句話,像累極了似的,仰著腦袋靠在椅背上,歎息著說:「我必然會終老於並洲,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踏入中京了。」 我的心不禁一沉,卻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只能默默聽著他的傾訴。 「你知道嗎?我註定是不得自由的人,」他的雙眼空洞地凝望著頂棚,好像在敘述別人的事,「前半生在一個籠子裡,後半生在另外一個籠子裡。哪裡也不能去。自從明笛給我念了你的那首送別詩,我就一直在想,余陽江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停頓了片刻,無限嚮往地說:「我也時常幻想自己能夠親眼看看臨西大草原,馳騁在那樣廣闊的天地裡,並在那裡遇到我一生等待的女子……」 這些話有些超出我的預料。最初的驚愕過後,心頭湧起的,是滿滿的歉意和一點點有意無意的憐憫。我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手心,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我頂著個金燦燦的頭銜,卻比中京街頭的乞丐更貧瘠——連他們都比我自由。而我,卻連一次到郊外普通的出遊,都要得到允許……」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我甚至不敢讓自己所愛的女人知道我是如何的……」下面的話,消失在滿腹惆悵的一聲歎息裡。 「西夏,」他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地望著我。「你……會想念我麼?」 他那種迫切的語氣讓我心裡突然之間湧起一團酸熱的東西,我勉強笑了笑。「明瑞,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會想念你。」 他深深地凝視著我,這樣的目光瞬間勾動了我的記憶,腦海裡浮現出的是另外一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心底裡驀然一痛,隱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潸然落下。 他的手伸了過來,在我的眼角輕輕掃過。 他的手很涼。 我忽然就清醒了過來。迅速地擦乾了眼淚,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 而明瑞,卻目光迷離地凝視著指尖那一滴晶瑩的淚珠。注意到我在看他,他眼裡異樣的亮光一閃而沒。 「我回到並洲之後,皇帝會送來左丞相韓高的幼女韓瑩。」他聲音裡的熱烈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這個女子據說端莊知禮,是皇帝特意為我挑選的妻子。」 他抬起頭沖著我溫和地一笑,但這笑容在到達眼底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西夏,其實今天我是有事來求你的。」他似乎努力地想笑一笑,卻沒有成功,「我走後,我的弟弟明華會接著來坐這個牢籠。他生在並洲,在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長大,性格不免有些嬌縱。希望你能對他多加關照。我在中京最大的華福錢莊和鼎順錢莊存有一筆積蓄,都是我母親留下來的私產。這筆錢我不能直接給了明華。否則我人還沒到並洲,錢恐怕就已經被他散光了。」 他從懷裡取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金鑰匙,沿著桌面推到了我面前,「鑰匙是提取現銀的唯一憑信。這筆錢你可以隨意支配,不用告訴我。如果錢莊發生意外倒閉,那我託付你的事也就算了結了。」 金制的鑰匙上鑲嵌著一枚深紅色的寶石,形狀像一滴晶瑩的眼淚。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鑰匙,心裡卻忍不住打起了小鼓。我的不安似乎讓他覺得有趣,他的唇邊竟浮起了一絲淺笑,「有什麼問題嗎?」 我抬頭看著他帶著些許戲謔的表情,認真地向他證實,「我從來也沒有管過錢——你確信你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頭腦是清醒的嗎?」 聽了我的問題,明瑞卻只是落寞地一笑,反問我:「就算是不清醒又如何?我這一輩子恐怕也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不清醒了。」他凝視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有那麼一會兒好像沉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卻溫柔得如同一汪春水,「這事你不用不安。在中京,我信任的人除了你就只有明韶兄弟。而他們,根本不需要我費心……」 他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話頭,視線也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我。他的神情讓我心裡突然之間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似乎想用這筆錢做成一個堅固的堡壘,執著地想把我和明華都保護在其中。 會是這樣的嗎?可是,即便當真如此,他會承認嗎? 我疑惑地想在他的臉上找到答案。 我的神色變幻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但他什麼也沒有解釋。只是懶洋洋地笑了笑,「如果實在過意不去,就送我一樣東西作紀念吧。」 「你還記得禪山上你削斷林清葒頭髮的那枚飛刀嗎?」他轉過頭凝視著我,深沉的目光好像夜幕掩蓋下波濤洶湧的大海,所有翻卷滾動的巨浪都被他竭力地掩藏了起來,「那一枚飛刀我和明笛取下來以後拿去給了明韶……」 我幾乎沒有聽他說話,心裡翻來覆去想的是:明瑞的處境,說他是泥菩薩也不為過。就這樣一個連武功也不如我的泥菩薩,竟然想要保護我…… 我的鼻子又有點發酸。 我從袖子裡取出另外一枚飛刀遞到了他面前,「這一枚,送給好朋友明瑞。」 明瑞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他像拿什麼寶貝似的用一種十分小心的神氣接了過去,溫柔地說:「能被你當成朋友,我已經十分滿足了。這刀,我……會一直帶在身邊。」 他說的話我都懂,但是他要的我給不了。而且,即使我真的給了,他也不能夠接受。這一點他比我更清楚。 告別時,我默默地把他送到了門口,外面是沉沉的夜色。 明瑞忽然回轉身用力地把我擁在了懷裡,他身上有種雪後的空氣裡所特有的涼爽的味道。但只是一瞬間的事,他迅速地放開了我,退後兩步,目光深沉地掃過我的面頰,然後轉身消失在了夜色裡。 夜裡下了入冬以來的頭一場雪。到了清晨,地上已經蓄了薄薄的一層。 天氣雖然陰沉,但是冷冽的空氣中卻帶著讓人欣喜的清爽,鬱悶多日的心胸也不禁為之一開。 趕到北城門的時候,守門的衛士告訴我說,明瑞的車隊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從時間上來推測,明瑞應該已經到了位於騎崗的送別亭。過了騎崗就是通往兆郡的官道了。皇帝安排的恭送他上路的幾位大臣就等在那裡。 我必須繞過騎崗趕到前面三裡之外的上官亭去。否則以我的級別,擠在那一大堆的官員裡,恐怕連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遠處的山岡和原野都覆蓋著薄薄的一層積雪,灰濛濛的天空中,連太陽都是蒼白的。除了馬蹄聲和「愛你一萬年」濁重的呼吸,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穿過樹林,遠遠地就看到上官亭外面黑壓壓的一群侍衛。亭裡,一個身穿黑色長袍、金環束髮的男人雙手負在背後正低著頭來回踱步。 聽到馬蹄聲,他抬起頭隨聲望了過來。白皙臉上,一雙丹鳳眼璀璨生輝,緊緊抿起的唇角流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威嚴沉穩。 我的心猛然間沉了下去,握著韁繩的兩隻手也情不自禁地瞬間收緊了。 太子殿下。 這一大早就出現在郊外雪地裡的,竟然真的是明德太子。 第三十八章 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我心裡似乎劃過了一道閃電,忽然之間恍然大悟。想起那天在清蓉的寢宮,皇帝說起冥宗時對我萌發的殺意——原來他們防備的不是我,而是——冥宗! 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他,他不是應該帶領眾臣出現在騎崗送別亭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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