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柔福帝姬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他牽起她的手,穿行於樹影婆娑的林間,陽光斑斕地灑在他們身上,他感覺到所踏的松針在足下低陷,偶爾聽見她鞋上的鈴鐺和著鳥鳴在響。

  萬竹蒼翠掩映下的蕭閑館,貴妃榻上的她不反對練習式的親吻,他的唇品取著她肌膚上的香氣,她的衣帶在不覺間被他解開,直到胭脂痣成為那日繾綣的終點……

  起初的怒意悄然散去,心裡只覺酸澀,再看此時柔福,她竟也有了溫和神情,靜靜地與他對視,目中兼有悲哀與憐憫。

  於是,他輕輕攬住她的腰,俯身低首,在事隔十六年後,再次以唇灼熱而傷感地烙上她的胭脂痣。

  她沒有抗拒,她甚至還摟住他的頭,一點一點輕撫他的冠發。但此刻的溫柔並沒延續多久,他逐漸感覺到她冰涼的手指在微微抖動,呼吸聲越來越重,心跳的聲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這些異樣的反應並非源自情緒的驛動——她一支手掩住了嘴,胸劇烈一顫,像是要嘔吐。

  他訝異地站直,尚未來得及看清楚,一股液體已無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噴出,濺上他的衣襟他的臉。他瞬間愣住,輕觸落在面頰上的溫熱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與她唇上一樣的殷紅的血。

  她足一軟,在震驚的他的注視下倒臥於地。他立即彎腰將她抱起,急問:「瑗瑗,你怎麼了?」

  柔福閉目不答,淺笑著引袖徐徐拭唇邊血痕,但還未拭乾淨就又有一口鮮血湧出。

  趙構惶惶然轉首四顧,忽然發現她适才飲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殘餘的可疑液體,依稀窺見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厲聲問柔福:「你喝的是什麼?誰給你的?」

  柔福不語,微微搖了搖頭,仍閉著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像是一個困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將茶杯擲向牆角,砸得粉碎,再以雙臂摟緊她,悲傷地將臉貼上她的額,連連喚她:「瑗瑗,瑗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你是我這半生最珍視的人,我怎麼可能會殺你!」

  「不……」柔福喘著氣,低低地,艱難地對他說:「你最珍視的……不是我……是……華陽花影中的……你……自己……」

  感覺到趙構在聽到這話時的瞬間木然,柔福又微微苦笑,繼續說:「我所愛的……也不過是……當時的你……我們都錯了……九哥……」

  趙構聞之惻然,在她此言帶給他的悸動中沉默,須臾,才想起揚聲喚內侍:「來人!快來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歎了口氣,勉力睜開含淚的雙眼再看了看他,用盡所有的精神說出最後一句話:「你……用玉珮……殺死宗雋之時,也殺死了……我心中的……九哥。」

  言畢,兩行血淚滑過蒼白如紙的臉,她的手軟軟落下,無力再動。

  趙構緊擁著她悲喚數聲,見她再無反應,茫然無措地雙手將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淚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蹌蹌地走了數步才找到出門的路。

  門外殘陽如血,西風歎息著穿過暮氣漸深的宮闕,驚動原本沉寂的老樹枝椏,幾片落葉稀疏間歇地飛,掠過院內石階衰草,飄向鱗次櫛比的碧瓦紅牆。

  臨安皇宮建於鳳凰山之側,山中林木蓊如,棲有千萬宮鴉,此刻也整陣而入,黑羽紛騰,回旋於天際,映著這蕭索天色,散落一層層哀戚鳴聲。

  愴然仰首望向哀鴉所蔽的病色殘陽,趙構抱著柔福跪倒在殿前階上。循著鴉羽間透出的金紫光線,他仿佛看到當年華陽花影中的美好畫面隱約重現:粉色的櫻花染紅了鳳池水,花瓣在風中如雪飄落,落櫻深處有十四五歲的少女在踢毽,綠春裝,小鬟髻,剪水雙眸,巧笑倩兮,她揚起毽子,說:「殿下與我們一起踢吧。」……

  不覺已淚流滿面。瑗瑗,瑗瑗……他摟緊她,再次喚出這個深藏於心的名字。然而她沒有答應,他惟一能感覺到的是她的魂魄正如水般在他指縫間流逝。終於他閉上眼,在千羽哀鴉鳴聲中,他清楚地聽見自己那段記錄了華陽花影的生命在心底轟然碎裂。

  7.夢粱

  柔福死後,韋太后帶回的那棺木中的骸骨身份被正式確認為柔福帝姬,趙構將其追封為「和國長公主」,並發喪厚葬。

  紹興十三年二月,太師秦檜率群臣三上表乞選正中宮。趙構請韋太后降手書立後,韋太后說:「我只知家事,國政要事非我所能干預。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閏四月己醜,趙構立貴妃吳氏為皇后。制曰:「顧我中宮,久茲虛位。太母軫深遠之慮,群臣輸悃愊之忠。宜選淑賢,以光冊命。」

  吳嬰茀入主中宮後待太后更為孝和恭順,親自供承太后飲食衣服,將慈甯宮中事料理得無處不妥帖,與太后相處融洽,此後十數年,兩人間未曾有一件不快事發生。

  吳後嬰茀弟吳益娶秦檜長孫女為妻,又與醫官王繼先交相薦引,三家姻族相繼加官進爵,顯貴一時。嬰茀見趙構提及皇后邢氏時每每悒郁不樂,遂請趙構為其侄吳珣、吳琚賜婚邢氏後族二女,「以慰帝心」。

  趙構待嬰茀不薄,凡她所請也大多應承,但自立後之後即廣納妃嬪,選的多為通文墨、曉音律的年輕美女,閒暇時便去品鑒她們才藝,與嬰茀相處的時間日漸稀少。

  一如往常,嬰茀全無妒色,甚至還於紹興十九年,親選一名叫玉奴的吳氏族女獻與趙構。趙構先封玉奴為新興郡夫人,後進為才人,但對她了無興趣,數年後命其出宮歸本家。

  諸妃妾中,趙構最寵愛者有兩人,劉貴妃與劉婉儀,宮中人分別稱之為大劉娘子與小劉娘子。

  劉貴妃有一雙纖足,穿著繡鞋形如新月,纖巧可愛。趙構待其優渥,劉貴妃恃寵驕侈,曾在盛夏以水晶裝飾腳踏,那日嬌慵地斜靠於床上,雙足蓮鞋精美,閑點腳踏上水晶,滿心以為趙構見此情形必會倍加愛悅,豈料趙構入內一見,臉微微一沉,冷眼看她,道:「這是腳踏麼?取來做枕頭。」

  他語調只是淡然,也沒有許多怒色,卻已把劉貴妃驚出一層冷汗,立即悻悻地撤去腳踏,此後再也不敢做此等暴殄天物之事。

  劉婉儀則生得嬌俏可人,性情又活潑,能歌善舞,且撫琴吹笙技藝雙絕,故此趙構尤為眷顧。劉婉儀亦不安分,恃恩招權,曾遣人命廣州蕃商獻明珠香藥給她,暗許以官爵。舶官林孝澤得知後稟告趙構,趙構當即詔止蕃商進獻。回宮斥責劉婉儀,而劉婉儀頗不以為然,牽趙構袖嬌嗔告罪,趙構心一軟,也就不忍苛責於她。

  紹興三十一年,劉錡都統鎮江之師,聽說金人將叛盟,有意渡江攻宋,遂屢次請求對金用兵,趙構不許,劉錡仍申請不已。王繼先等人堅持和議,稱用兵恐誤大計,王更暗示趙構應誅殺劉錡:「如今邊鄙本無事,只是有一些好戰的軍官,喜于用兵,欲圖邀功請賞。若斬其中一二人,則和議可以穩固如初。」趙構不悅,一語回之:「你是要我斬了劉錡?」王繼先便不敢再多言。

  此後趙構在劉婉儀處進膳,因心憂邊鄙事,久久不舉箸。劉婉儀覺得奇怪,便命內侍去打聽官家因何煩惱,很快探知劉錡主戰之事與王繼先之言。翌日見趙構依然深鎖愁眉,劉婉儀便也輕歎一聲,作善解人意狀,說:「劉錡妄傳邊事,教官家煩惱。」

  趙構聞言抬目,瞥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問:「哦?這事小劉娘子可有良策?」

  劉婉儀見趙構徵詢自己意見,很是欣喜,只求寬解帝意,連連說朝廷應堅持和議,劉錡主戰出於一己私利,不如斬之,所言大抵與王繼先的話相似。

  趙構冷面聽她說完,才揚手掀翻滿桌酒菜,指著她怒問:「你不過是婦人女子,如何得知軍政要事?必有人教你欺我!」

  劉婉儀從未見他如此盛怒,跪下請罪,顫慄著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趙構越發惱怒,將她斥出,賜第別居,永不再召見。並連坐王繼先,貶其福州居住,停子孫官。

  韋太后的侍婢楊氏未活到南歸後次年元旦。紹興十二年歲末,楊氏年滿六十,韋太后在慈甯宮為其慶生辰,趙構亦賜禦酒一壺及金帛若干相賀。楊氏謝恩領受,欣然飲下禦酒後當夜便無疾而終,「含笑九泉」。

  趙構此後向太后宮人下旨道:「為太后壽考康寧計,今後慈甯宮中大小事均直接稟告朕,勿與太后商議,以免太后煩心。」

  楊氏既死,韋太后的生活頓時歸於沉寂。終日身著素袍獨守青燈古佛,不苟言笑,只念佛誦經。雖趙構常命人供進財帛于太后宮,她亦無心去用,節儉度日,所得財帛大多閒置於庫中。也極少與宮中人往來,惟准嬰茀每日入省。嬰茀順適其意,曾親手繪一卷《古列女圖》,將太后繪于其中,又取《詩序》之義,為太后佛堂匾額題字「賢志」。

  紹興二十六年十月,尚書右僕射萬俟禼上《皇太后回鑾事實》。臣下呈書于太后時亦選取大批禮物一併奉上,韋太后悉數退出不受,趙構遂向群臣大贊太后儉德,道:「宮中用不上這許多禮物。皇太后今年七十七歲,而康健如五六十歲,皆因德行感天之故。這等福澤自古帝后都未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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