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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6.殘陽

  趙瑗離開兩個時辰後,數位內侍進入獄中,一言不發地將柔福攙進一頂青色小轎內,就著無邊夜色,經由皇宮後某處不起眼的小門,把柔福送入一個苔痕上階綠的僻靜院落。

  臨近黃昏時,趙構獨自步入此地。啟開吱呀作聲的門,紫金光線探進那幽閉的空間,纖細塵埃在起初的光柱中飛舞,室內背景暗啞,他看見柔福端坐於其間深處,一如南歸那日,她有憔悴而美麗的容顏。

  見他進來,她閑閑托起桌上茶杯,飲去其中無色的水,再朝他微笑:「終於我等到你。」

  只有他與她兩人的天地,他仿佛自外歸來,而她說她在等他,溫暖地平淡著的場景,但一切真好。趙構不由亦朝她柔和地笑,不無憐惜地說:「抱歉,這次嚇著了你。」

  她卻搖搖頭,帶著她雲淡風輕的笑容,說:「我早知道,終有一日我會死在你擲鎩!?

  這話的意思不襯她的神情,也出乎他意料。适才的愉悅一掃而淨,趙構的容色立即冷去,微側目:「你這樣認為?」

  「常惹官家煩惱的人是不長命的,我活到今日已屬異數。」柔福上揚的唇角帶來的不是友善的訊號,「你已殺了嶽飛,何妨再多殺我一個。」

  他怫然警告她:「別提這個逆賊。」

  「逆?他逆在哪裡?他不是謀逆,逆的不過是你的意。」柔福呵呵一笑,「你不喜歡他整天嚷嚷著要迎回二帝;你不喜歡他絮絮叨叨地勸你立儲;更不喜歡他領軍抗金所獲的聲威……」

  「住嘴!」趙構厲聲喝止,盯著她徐徐道:「我最不喜歡的,是你自以為是妄議政事的模樣。」

  柔福惻然,感慨地看他,聲音和緩下來:「你知道麼?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去議論那些污濁的政事,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寧肯稱臣納貢也不堅持抗金,恢復中原,帶我回家。」

  「回家……」這兩字也聽得趙構有些傷感,他舉目回望無涯的天際,承諾道:「我會北伐的,我會擊退金人,帶你回汴京的,但是你要給我些時間。大宋與金多年征戰,國家滿目瘡痍,民不聊生,現時我們必須議和歇戰以休養生息。莫以為二十五萬兩的貢銀很多,若不停戰,每年花在軍餉軍備上的費用遠不止此數,且將士傷亡慘重,百姓不堪重負,更難長治久安。」

  「你真的想回汴京麼?那為什麼又宣佈定都於此,忙著興建這裡的皇宮、太廟,按京城的規模整修臨安?」柔福反問,見趙構一時不答,又擺首歎道:「宋多年抗金,已有勝機,直搗黃龍在望,你卻殺了嶽飛,將這優勢拿去議和。」

  「彼時形勢只是略占上風,在短期內要直搗黃龍原是奢望。」仿佛想說服她,趙構竟前所未有地肯就這些禁忌話題與她多說幾句:「本朝祖宗遺訓,以文禦武,不得任武將坐大。靖康以來,各武將權勢大增,不僅將官兵冠以己姓,若不順他意,還每每有擁兵要君之舉。太祖皇帝曾杯酒釋兵權,而這仗若再打下去,武將勢力再漲,我便連舉杯的機會都不會有。嶽飛其人狂傲自大,心存異念。若任其領軍不加管束,即便北伐成功了又怎樣?屆時他勢必會掉轉矛頭軾君篡位。我不能任此事發生,讓大宋江山社稷毀於我手。」

  「不,嶽飛並非不忠誠。」柔福漠然反駁,「只是他忠於的是大宋,而不是你這個皇帝。所謂心存異念,無非是對你不夠低眉順目,一心想著要迎回父皇與大哥。你擔心的不僅是他倒戈相向謀反自立,也怕他接回大哥後擁立舊帝,將你從皇位上拉下來。所以,你寧肯重用挾虜勢以要君的小人,議和稱臣,放棄北伐,甘於偏安一隅,獨守半壁江山。」

  蘊於目中的怒氣加深了眸色,趙構緩步逼近她。他仍沒對她作出激烈的動作,雖然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在顫。「挾虜勢以要君?」他最後逮住這句話,冷道:「秦檜沒這能耐,他只是我的一條狗。」

  「是呀,他只是你的一條狗。」柔福忽然笑起來:「你是一直在利用他做你想做而不便明著做的事:伐除異己、構陷嶽飛,乃至屈膝迎金使。從你登基的那天起,你想著的就不是迎回二帝、擊敗金人、恢復中原以雪靖康恥,而只是保住自己的皇位,為此不惜清醒地做下一樁樁肮髒事。」

  「那你想我怎樣?」趙構霍然拍案怒道:「你要我不顧實力不計後果與金國拼個魚死網破?是,如今我守的只是半壁江山,但若一著不慎,連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我的家人我的臣民又將再罹一次靖康之難。我為何要迎回二帝?為何要迎回那個在歌舞昇平中斷送大宋大好河山的父親,和軟弱無能只會聽朝臣擺佈的大哥?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也保護不了大宋,保護不了你,瑗瑗!」

  喚出她的名字,他凝視著柔福,語氣又漸趨溫和:「我是要保住我的皇位,也惟其如此,我才能保護你。」

  「保護我?」柔福像是覺得這說法很奇怪,雙唇彎出譏誚的弧度,「你是怎樣保護我的?下令杖斃麼?」

  「杖斃,那只是做做樣子。」趙構說:「太后對你誤會頗深,我一時難以解釋明白,也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拂她意,所以只得委屈你,將你下獄。現已救你出來,以後會將你妥善安置在安全之處,雖無長公主身份,但九哥保證你仍可過以往那般榮華生活,九哥也會常去看你。」

  柔福眉尖微揚:「可杖斃詔書已下,屆時如何行刑?」

  因入獄的緣故,她此刻仍只著素衣,頭髮也未梳起,長長地披散於身後,臉上更無脂粉的顏色,那有異往昔形象的素雅模樣卻看得趙構怦然心動。一手溫柔地探入她右側散發中,纖軟髮絲帶給他手背清涼的觸感,他輕撫著她膚如凝脂的臉龐,告訴她:「有個容貌與你相似的人可替你受刑。」

  「容貌與我相似的人?」柔福很快明白他意指誰:「紅霞帔韓氏?」

  趙構不語,但隨即淺淺呈出的笑意表明她所料未差。

  她一側首避開他的觸摸,再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笑出聲來:「你是說,讓我與韓氏調換身份,讓她去為我受刑赴死,而我從此亦不必再頂著長公主的名號,變作你的紅霞帔,任你金屋儲之?」

  「不,不是……」她直接的言辭令趙構略顯尷尬,下意識地否認道:「我會在宮外為你擇一個寧靜舒適的居處,閒時出宮看看你,與你聊聊天,聽你撫撫琴,就跟以前一樣……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她冷冷地笑著,看他的眼神有奚落的意味,「真的僅此而已麼?『此外』的呢?是你不想,還是消受不起?」

  趙構立時怔住。面對這他從未面對過的空前挑釁,他暫時沉默,記不起此前所有表達憤怒的方式。

  他隱約地想,或許她所說的「消受不起」不是他理解的意思,而她卻不給他慶倖的機會,瞬間把話毫無退路地挑明:「官家這些年一直寵信醫官王繼先,聽說他有一祖上傳下的靈驗丹方,可曾治好了官家的病?」

  見他不答,她繼續銜著她譏諷的笑,銳利地刺痛他:「照官家如今的性子看,想必那丹方未見良效。建炎三年揚州之變金人的突襲確是徹底擊潰了官家,從性情到身體,莫不一敗塗地……」

  終於忍無可忍,他猛地伸右手掐住她的咽喉,將她拽起,一步步將她逼至牆角,緊盯她的雙眼射出陰寒的光,目眥盡裂:「你真不想活了麼?」

  她的胸口急速起伏,雙手去掰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身體不住掙扎,眉頭緊鎖著,似十分痛苦。他見狀手略鬆動了一下,她得以喘了口氣,轉視他,卻又斷斷續續地拋出一句狠話:「現……現時看來,這病……跟官家……倒是……倒是相得益彰呢……」

  他怒極,一手加大掐她脖頸的力度,一手劈面給她一耳光,而她竟還能在痛苦掙扎的同時延續著唇際那抹犀利的笑,這令他忽然懷疑起她的身份。「你是不是瑗瑗?」他拉她貼近自己,盯牢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華陽宮中的瑗瑗?那個瑗瑗怎麼可能如你這般尖刻惡毒,對九哥說出這樣的話?」

  「不是……」她咳嗽著,痛得連眼都睜不開,字也吐得極其困難,「我不是……瑗瑗,你……也不是……九哥……」

  他無暇去細辨她這話的含義,只覺心底憤怒持續蔓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沸騰,刹那間他只想毀滅她,如同毀滅她令他直面的恥辱。他狠命地繼續掐她咽喉,她擺首扭身抵抗時衣領微散,露出頸下一片細白的肌膚。這情景奇異地刺激了他,他陡然抓住她衣領,驀地朝下撕裂,聽著那清脆的裂帛聲響,他有仿若撕裂她尊嚴的快意。

  然而隨後一垂目,他卻震懾於所見的景象,木然站定,停止了所有動作。

  一粒豔紅的痣現于她左乳上方,胭脂的色澤,有如映襯其下雪膚的裝飾物。

  突現的胭脂痣晃動了時空,多年前的記憶那一頁仿佛只是在剛才翻過,他是獲權策馬入艮岳的皇子,她出現在他似錦前程的初端,若清新晨光般映亮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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