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柔福帝姬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內侍們領命,向那據說是罪犯欺君的女子走去。她漠然看著,身上仍有他們昔日尊重乃至懼怕的長公主的餘威,故此他們雖走至她身邊,卻一時都不敢去拉她。而她沒讓他們為難,再看趙構一眼後即轉身啟步,自己朝外走去,內侍們跟著她走,倒像是素日隨長公主出行一般。

  待她身影消失,趙構才又舉觥,似什麼都沒發生那樣,朝眾人淺笑道:「繼續。朕記得尚有兩盞酒未曾行過。」

  趙構下詔,命殿中侍禦使江邈與大理寺卿週三畏審理柔福帝姬一案。韋太后常命楊氏去聽審。而這案審得也順利,柔福竟對指控毫不反駁,說她是假冒的帝姬她也點頭承認,只是問她的「真」身份時她不答,惟倦怠不堪地說:「我懶得想,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罷。」

  沒問出假冒者的身份這案子便不好了結,江邈與週三畏正一籌莫展間,楊氏指點道:「昔日汴京有個乾明寺。去過那裡進香的宮人回來都說,寺中有個尼姑容貌酷似柔福帝姬。近來太后做法事,聽人說官家南渡後乾明寺的許多尼姑也來臨安了。兩位大人不妨尋幾個來,看如今這個犯婦她們是否認得。」

  江邈與週三畏便著人去尋,很快找到一個原汴京乾明寺的老尼。帶到大理寺,那老尼一見柔福便驚道:「靜善,你怎麼在此處?」

  再審了一番老尼,於是「真相大白」,柔福也供認不諱,迅速畫押。不久後,一紙記錄了詳細案情的奏章送呈趙構御前:

  靜善是汴京人,俗家姓李,自幼在乾明寺出家為尼,靖康之變時被掠入金軍中,認識了同樣被俘的一些宮女,宮女們見了都以為是柔福帝姬,均喚她帝姬,熟悉後亦告訴她許多宮中舊事。建炎四年靜善僥倖逃脫,在路上遇見侍侯過柔福帝姬的宮女張喜兒。張喜兒亦說她酷似柔福,兩人為騙取富貴便聯手密謀,由張喜兒教靜善宮中禮儀及細說宮中諸事,準備穩妥後正欲宣揚此事,不想二人又被山賊沖散。靜善被劉忠掠去,待被救出後就以帝姬身份入宮,並下降駙馬高世榮。張喜兒繼續流浪,後來也來到臨安,並被高世榮收入府中。靜善怕張喜兒洩露其秘密,且又妒恨張喜兒得寵于駙馬,遂杖斃張喜兒以滅口兼洩憤。

  柔福一案開審後,她十二年來所得俸祿四十八萬緡、趙構賞賜寶物書畫若干,及她在臨安城外漾沙坑坡下第一區的府邸均被抄沒。被她杖殺、埋在府中的婢女屍體也被挖出,其中受害婢女陳采箐的家人每日號哭于大理寺前,要求處死靜善。

  如何治罪江邈與週三畏不敢作主,特請趙構親示。

  如何治罪,趙構一時也難決,幾番提筆卻終究又擱下。夜已很深,廳中立侍的宦官眼皮都快撐不住了,他卻還極度清醒地煩躁著,最後只得站起,負手於書閣中來回踱步。

  閣外秋風又起,掠過梧桐,驚動一隻寒鴉展翅飛。趙構聞聲望去,卻見窗上映出一女子側身而立的剪影。

  梳髻著釵,顯然不是尋常宮女。趙構的心不覺一顫,隱隱憶起當年柔福在他門外偷聽政事的情景。

  疾步走去驀地開門,那毫無防備的女子倉皇抬首,他看到一張似是而非的柔福的臉。

  有幾分相似的眉目,截然不同的神態。紅霞帔韓秋夕當即跪下謝罪,她的反應卻讓他有一瞬深重的失望。

  「你在這裡幹什麼?」趙構冷冷問。

  她雙手舉一瓷盅過頭,怯怯地回答:「臣妾見官家辛勞,常深夜不眠,便親自為官家燉了一盅參湯……門外無人立侍,臣妾無法請人送入,又不敢進去打擾官家,因此在門外守侯。」

  趙構點了點頭,說:「進去擱下,回去罷。」

  韓氏答應,擱下參湯後低首後退,在閣外恭謹地退了十數步才敢轉身走。

  夜風吹拂下,趙構凝視她背影,心裡一模糊的念頭逐漸開始變得清晰。

  再回到閣中,那要作批示的筆仿佛不再那麼沉重,他提起,在大理寺送呈的奏章上批了兩字:杖斃。

  5.秋扇

  杖斃的詔命公佈,定於九月甲寅行刑。關於此案的故事因此很快流傳於市井間,「柔福帝姬」這幾字忽然就代表了彌天謊言,那傳說中以福國長公主身份白享了十二年清福的尼姑也瞬間淪為了百姓辱駡、鄙夷與唾棄的對象。

  嘲諷奚落的話大理獄的獄卒偶爾也會當著柔福面說,她卻總是恍若未聞的樣子,安靜地在獄中等待刑期的到來,臉上不著悲喜痕跡。

  行刑前兩日夜,趙瑗到獄中來看她。見她鉛華褪盡,骨瘦如柴,僅著一身素衣躺於潮濕陰暗的牢房角落裡,雙目無神地望著斑駁的屋頂,趙瑗眼中頓時蒙上了一層薄霧。

  「姑姑。」他盡力微笑著喚她。

  她看見他,也笑了笑,輕輕起身走過來,扶著隔在他們中間的木柱,一如既往柔和地看他:「瑗,你怎麼來了?」

  趙瑗垂目,黯然道:「瑗想問問姑姑,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瑗可以為姑姑帶來。」

  柔福搖搖頭,道:「人都要死了,又還用得著什麼呢?」想了想,回首以示身後一小木箱,「今日駙馬也來過,給我帶了幾身衣服,足夠了。」

  趙瑗頷首,沉默片刻道:「聽說高駙馬準備離開臨安。」

  柔福幽涼一笑:「他如今的日子也不好過罷?」

  趙瑗無語,不想告訴她,她入獄後高世榮駙馬都尉的身份自然隨之消除,連原來的官職也被削去,這又為人提供了一個幸災樂禍的機會,甚至有人作對聯嘲笑他:「向來都尉,恰如彌勒降生時;此去人間,又到如來吃粥處。」

  「他今日來,只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也不說話,但我知道他是來道別的。」柔福歎了口氣,對趙瑗道:「你日後若見了他,請代我跟他說,我對不住他。」

  趙瑗點頭答應。見他一時沒別的話,柔福便勸他:「快回去罷。我是犯了死罪的假帝姬,你來這裡是不好的,別讓你爹娘知道。」

  「姑姑,」趙瑗再喚她一聲,比前次多了幾分鄭重,「我自入宮以來,認識的姑姑就是你,真公主也好,假帝姬也罷,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同。不管你是什麼人,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我的姑姑。」

  聽了此言,柔福恬淡地笑著,也不說什麼,只引手為瑗理理鬢髮,如他小時她常做的那般。

  趙瑗神色鬱鬱地凝視她,忽然又微笑開來,轉而問她:「姑姑,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你想吃什麼?酥兒印、芙蓉餅、駱駝蹄、千層兒、蟹肉包兒還是糖蜜韻果圓歡喜……」

  柔福怔忡不語。暗淡的光線下,趙瑗看見她目中有晶瑩的光一閃而過,但她很快瞬瞬目,依然微笑,說:「我不餓。但謝謝你,瑗。」

  隨後又都無言。趙瑗低首,若有所思,須臾,向柔福伸出此前一直負於身後的右手,拳曲著,像是握有什麼東西。

  「那麼,這個呢?」趙瑗含淚淺笑,「我想,這是姑姑想要的。」

  柔福默然伸出自己右手,趙瑗將握著的東西轉入她手心。

  那是一個玲瓏的瓷瓶,猶帶著趙瑗溫暖的體溫。柔福握緊收回,可以感覺到有液體在其中微微漾動。

  她立時明白了這神秘液體的作用。

  趙瑗朝她跪下,哽咽道:「姑姑,瑗沒用,無力救你,所能做的也僅有這些了。」

  左手沿著木柱下滑,柔福亦徐徐跪下,與他平視,溫柔而誠摯地表達她的感激:「瑗,姑姑真的很感謝你。這正是我需要的。」

  她拉起他,再轉身打開小木箱,從中取出一柄團扇,遞與趙瑗:「姑姑如今身無長物,無法回禮,只有這扇子了。你拿去,偶爾想起姑姑了便瞧瞧,就當姑姑還在你身邊。」

  趙瑗接過,見那是柄尋常的素絹團扇,扇面很乾淨,無字無畫。

  「是駙馬夾在這箱衣物裡一併帶來的。」柔福解釋,「有些舊了,也不見得好,原不是拿來送人的。」

  趙瑗卻很鄭重地收下,說:「多謝姑姑。」

  柔福又是一聲輕歎,淡笑著道:「也不知他為什麼要送來。現在已是深秋,天已那麼涼,誰還能用扇子呢?」

  不待趙瑗應聲,她又催他走:「還是快回去罷。在獄中耽擱久了終究不妥。」

  趙瑗再次跪下,和淚向她叩首,待柔福受了才起來,告別後朝外走。走了幾步又依依回顧,但見柔福倚在獄柱上目送他,蒼白的臉上猶縈著令他兒時初見即感親切的溫暖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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