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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楊氏見韋太后聽得怔忡,便輕聲問:「太后,我們還要進去麼?」

  韋太后回過神來,亦低聲答:「等等。」繼續佇立,倚窗聽璩念詩。

  只聽璩稍作停頓,又接著念:「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塚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聽罷,韋太后又默思一陣,才命楊氏:「你進去,問問璩哥他念的是誰人的詩。」

  楊氏便入內相問,但聽趙璩朗聲答道:「這是神宗朝同平章事王安石寫的兩首《明妃曲》。大哥的啟蒙老師範沖先生不喜歡,不讓大哥讀,但我看了卻極愛此詩,每每誦讀,但覺余香滿口。」

  「范先生為何不喜歡,崇國公又為何喜歡呢?」楊氏再問。

  趙璩道:「范先生曾對父皇說,詩人多作《明妃曲》,以昭君出塞嫁胡虜為無窮之恨,令人讀之悲愴感傷,而安石的《明妃曲》卻說『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若只念及漢恩淺虜恩深,然則劉豫不是罪過?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安石之意,此所謂壞天下人心術。但我覺得范先生此論值得商榷。王安石此詩暗喻君王用人之道,明君在朝,可拔賢士於草萊之中;昏主秉政,雖明珠映目亦不能識。而『漢恩』一句重點在後,意指漢皇胡酋的恩遇淺深都是次要的,人生之樂在於知己相知相惜。璩以為他說得很對,若以胡虜有恩而遂忘君父來解詩義,未免失之狹隘。」

  這些話楊氏也不盡明白,笑著隨意贊璩幾句,無非說他好學多思有見識,就告退出來。韋太后也不再進去,只脈脈低首一路走回慈甯宮。

  深夜獨坐,燈下只影寂寥,忽聽值夜內侍在關閉外面宮門,兩扇門相合,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似擊在心上,韋太后不禁又想起了那兩首《明妃曲》,默然在心中反復低吟:「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心驀地一痛,終至潸然淚下。

  6.靖康

  一聲鼙鼓繁華歇,韋氏的生命因靖康之變折作完全相異的兩段。

  之前的她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深宮女子,最常做的事就是於春花秋月映襯下回憶和期待皇帝夫君的眷顧,但好歹她尚有後妃身份帶來的自矜。那締造了宣政風流的華美男子是她的夫君,她得伴君側,並且何其有幸,還誕下了一個擁有他高貴血脈的兒子。

  她為曾承過趙佶偶爾的恩澤而慶倖,因這點溫暖的榮耀的情意,連傷感的等待都可以被她視作一種幸福。

  未料風雲迭變,當持著刀槍的金兵闖入她的宮室,她仿佛頓失立足的空間,驚惶間撫案,摁斷錦瑟十弦。

  關於靖康恥的記憶色調決定於她被押至汴京城外、金軍駐紮的青城劉家寺寨那日。一進寨門,便看見主帥完顏宗望的大帳前豎著幾根鐵竿,竿上赫然刺著三名裸露的女子,她們已氣絕多時,但血仍不停地自她們身上傷口滴落,在竿下彙集成泊。

  紅,紅,那幾欲令她瞬間窒息的紅!

  韋氏認出,那三名女子張氏、陸氏和曹氏原是趙佶近年新納的宮嬪,品階雖不高,但與她平日裡遇見,也是姐妹相稱的。

  聞說又押到一批妃嬪、王妃,完顏宗望自帳中走出,掃視著她們,一指鐵竿上死去的女人,揚聲道:「若敢抗我意,這即是你們的下場!」

  一干女子紛紛跪倒,哭泣著說「請二太子饒命」。韋氏也跪下,但因驚懼而戰慄,她無法說出一字。

  進入宋俘女子帳中,她見到了先她之前被押至的結義姐妹喬貴妃。喬氏一見她即沖過來緊抱著她,哭著告訴她另外幾位宮中姐妹身亡的消息:「姐姐,姐姐!昨日金國相完顏宗翰宴請諸將,命宮嬪換舞女裝雜坐侑酒,鄭妹妹、徐妹妹和呂妹妹不肯從命,馬上就被拖出去斬了!」

  未過多久,又見有女子遺體被人從宗望帳內拖出。那也是個剛烈的王妃,喬貴妃連聲悲歎著告訴韋氏這女子的事。

  在汴京傾城之前,金人曾威逼趙桓在以妃嬪、帝姬、王妃、王妾、宗姬、族姬、宮女及貴戚、官民女准金抵賬的協議上畫押,隨後索要宋女逾五千人。宋選送的女子中就包括這位王妃。王妃被宗望看中,欲命其侍寢,王妃不從,對宗望怒目而視,宗望便道:「你是我們以千錠金買來,敢不相從!」

  王妃怒問:「是誰賣給你們的?誰得了這金?」

  宗望大笑道:「你家太上皇有手敕,皇帝也有手約,准以宋女犒軍金。」

  王妃再問:「誰須犒軍?誰令抵准?男兒落敗屈膝與我等女子何干,我身豈能受辱!」

  宗望笑意不減:「你家太上皇有宮女數千,皆取諸民間,而且還是白取,尚非抵准而來。今既失國,你即成普通民婦,循例入貢于大金,亦是本分。何況就算是抵准,不還是你家男人們決意拿你們抵准的?」

  王妃聞言一愣,氣塞語咽,悲從心起,不住流淚。宗望遂將她拘於帳中,用強汙之。之後命人嚴加看管,不讓其尋死。但王妃一意求死,最終還是絕食而亡。

  她並不是惟一殉節的王妃。過了兩日,宗望又於寨中設宴,再命帝姬、諸妃侑酒。正好那日被押送至寨中的宋女中有鄆王妃朱蘭萱,她是趙佶最寵愛的兒子趙楷的妻子,又是汴京城中著名的美人,宗望聽說大喜,命押送她的將領帶她出來侍宴。

  她起初居然領命,換上一襲乾淨的宮裝,並取水精心將手臉洗淨,再就著水影梳妝。那是韋氏第一次於近處看她。因蘭萱夫君是趙楷的緣故,韋氏此前對她並無好感,且她性又高傲,令人觀之有拒人於千里的感覺。但此刻韋氏驚訝于她呈於這污濁之地的潔淨,只覺她剔透如玉髓冰魄,而她目中竟也只有一片寧靜淡泊,探不見絲毫懼色。

  帳外金兵等不及,進來要抓她走,她只橫眉喝道:「不許碰我!」金兵便齊齊收手,不敢再碰她。

  然後她站起,側首回望身後數十宮眷,惻然淺笑。待出門後,忽然奔至院中古井邊,縱身墜下。

  趙楷的妹妹柔福哭喊著第一個沖過去,扶著井沿一時朝內喚蘭萱,一時又流著淚呼人救她。韋氏亦隨眾人趕過去,有人朝井內投竹竿繩索,但水中蘭萱並無意借此求生。她的素衣與散開的秀髮在古井微瀾中漩了漩,最終沉寂於水底。

  而信王妃自盡的方式更慘烈,在被宗望拉入幕中後,她悄然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枝箭,在宗望觸及她之前猛地以箭貫喉而死。

  在這玉碎宮傾的時代,生命與貞潔往往不可兩者得兼,韋氏敬佩她們的節烈,亦不免暗問自己,若換作自己,可會有她們的決絕?她通過這個問題嗅到死亡的氣息,不由又是一陣顫抖,惟盼必須作出抉擇的時刻永遠不要到來。

  不久後,宗望改在青城寨宴請宗翰、諸金將及宋廢帝后,並選出王妃、帝姬二十人、歌妓三十二人侑酒。趙佶、趙桓一見此狀羞愧難言,起身請求避席,宗望不許,道:「此宴名太平合歡宴,就是讓你二人好好與家人聚聚的。待我們班師回朝,你們勢必要分道北行,再要見面可就不容易了。」

  二帝無奈,只得坐下,聽著諸將調戲自己妻女姐妹的穢語,當真如坐針氈,無地自容。

  趙桓朱皇后原本挨著趙桓坐,不在侑酒妃姬之列,但宗望轉首間見她深垂螓首,姿態楚楚動人,頓時興起,也命她唱歌助興。朱後羞憤,依舊低頭不開口,宗望便怒喝道:「你家兩位皇帝命都在我手上,安得藐視我!」

  朱後不得已,掩面拭淚,接過歌妓遞上的琵琶,一壁彈著一壁含淚作歌:「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尊觴!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造物兮速死為強!」

  這歌宋人聞之無不感傷,而宗望不解其意,但覺朱後歌喉悅耳,聽得高興,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曲,勸國相酒!」

  再撥琵琶,引落一串淒清樂音,朱後又唱道:「昔居天上兮珠宮天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一曲唱罷,朱後舉杯起身,走過去敬宗翰酒,宗翰未飲,卻拽朱後衣要拉她同坐,朱後怒,拼命掙扎,宗翰也上了火,舉起鞭子就要打。幸而坐在宗望邊的茂德帝姬見勢不妙,低聲請求宗望相助,宗望才命人勸阻,讓朱後仍舊坐回趙桓身邊。

  趙佶第五女茂德帝姬素有美名,頗受趙佶寵愛,又嫁與權臣蔡京的兒子蔡鞗,國破前就算在帝姬中也是極尊貴的,因此也早受宗望覬覦,侵城之初就命宋帝將她獻出。那時金軍尚未入城,茂德帝姬還在府中與幼子遊戲作樂,忽有人進來說太上皇請帝姬入宮相見。茂德不疑有他,梳妝停當便上了轎,豈料這轎子一抬便抬到了金營中。

  見了宗望茂德驚懼戰慄不能言,宗望命人將其灌醉方入帳同眠。茂德就此成為宗望侍妾,許是她容貌妍美又性情溫柔,宗望對她倒是另眼相待,因她之故,偶爾也會給趙佶趙桓幾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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